第4章 蛇与误会
晌午时分，桑愿容从山下回落月峰。
之所以要下山，一方面是需买些她和慕璃的生活用品，一方面则是要打探一下山下的营生。
落月峰地处偏僻，山下也只是一些远离城区的村镇，多数村民还是以种地为生，其他能挣钱的只有驿站和摊贩，不仅不怎么招人，挣得也实属可怜。桑愿容叹口气，心想靠下山打工攒钱是不太可能了，只能先在山上好好呆着，再找找有什么赚钱攒钱的机遇。
有钱，才能彻彻底底痛痛快快地离开嘛。
进山门前，桑愿容下意识摸了摸荷包，里面有一把匕首。
她特意买的，一来用来防身，二来……用来实验自己在痛觉弱化的情况下，能承受多大的伤。
听起来相当自虐，可桑愿容也没办法。这具身体不是修炼的好料子，将来若是遇到危险，要么躲，要么就得当个肉盾。
那在当盾前，总要知道自己能扛多少伤吧？
一时间，桑愿容想得出神，没留意一名女弟子迎面而来，一下撞了个满怀。
“哎呀！”“啊！”两人同时倒地，挠头摸臀地爬起身。桑愿容定睛，只见面前人背了个箩筐，腰间还系了一枚香囊。
嗯？她一愣。这是……长虫香？专门用来吸引附近蛇类的？
“不好意思呀！”未等桑愿容开口，对方先主动道歉，“我着急去采药，没注意到你……”
“啊呀没事，我也没看路。”桑愿容瞥了眼弟子相貌——嘴角和眼下各有一颗泪痣。她莫名觉得有些眼熟，却又没想起什么，便与对方打完招呼后离开了。
直至回到自己寝居时，桑愿容才想起她是谁。
姬如月的人。
姬如月作为千金小姐，平日里除了固定的保镖跟班外，还有一些是她暗插在门派中，表面上毫无联系但背地里暗中勾结的“姐妹”。
说是“姐妹”，其实就是替姬如月干脏活背黑锅的打手、狗腿。由于背靠姬如月好乘凉，所以即便被抓也只是不疼不痒地处置。就算罚得狠了，待罚完过后，姬如月抬手便是黄金白银、高级丹药，这些狗腿子自然更乐意为之效劳。
而这个女弟子，名为绚蝶，在小说里受姬如月之命，于夜间放了多条毒蛇在原主房间。
若非原主吓得直接晕过去，被蛇当成了尸体，否则大概小说前期就没了。
而现在，绚蝶身上系着长虫香香囊，也许并不是取蛇毒作药，只是纯粹的……
桑愿容打了个寒战。
“算了，我先预防着吧。”这般想着，桑愿容动身前往门派里的药房。
夜，万籁俱寂。
桑愿容没有入睡，独自坐于床上。
满屋子都是雄黄烈酒的辛辣气味，熏得她根本没法安眠。
“……这味可真辣眼睛……阿嚏！”桑愿容揉去眼泪，抽了抽鼻子，仰脖看向窗外，一轮满月正上中天。
奇怪……桑愿容疑惑。
原文里，明明说今夜月上中天时，绚蝶会悄悄来门口放蛇的啊？
怎么等了好半天，一点动静都没？难道她大老远就闻到雄黄气味，所以跑了？还是说不打算今晚动手？抓了蛇还要再养几天？
唔……
桑愿容冥思苦想许久，终于一拍大腿，想到被她疏漏的可能性——
原文里，绚蝶放蛇，那可是在慕璃死后、原主和江辰开始暧昧的时期干出的好事！
而现在，慕璃未死，江辰自然不会搭理自己，那绚蝶的目标当然会是……
“我去！慕璃，你可别这就香消玉殒啊！”
我真怕你一死，姬如月江辰就要打我主意啊！
桑愿容连忙取了剩下的雄黄烈酒，朝慕璃寝居冲去。
慕璃寝居。
离艮睁眼，面无表情地望向门口，一条条毒蛇从篮中钻出，争先恐后地爬入他的房间。
“……”
这帮人族在搞什么。
离艮不语，闭眸，再睁——似有无形之气从全身周遭猛然溢出，仿佛在警告蛇群；但蛇们只是停顿一下，又继续旁若无物地向前游走。
离艮微微眯眼。
他忘了，他现在可不是昔日的战神杀神，仅凭气息就能震断凡间生灵的七寸心脉。
他如今功力被封，身受重伤，与一身娇体弱的病女子几乎没什么两样。
看来……有点麻烦。
离艮想了想，坐起身。
地上的毒蛇极其敏锐，察觉到床上有东西挪动，便争先恐后地朝离艮冲去。
渐渐的，一条眼镜王蛇率先爬上床沿。
离艮不为所动。
眼镜王蛇很快触到了离艮的手臂，顿了顿，伸出红信舔了舔。
离艮依旧一动不动，神情淡然。
他忽然仿佛一桩沉默的巨木，一尊无言的石碑，老僧入定般静坐于床，连呼吸都放缓到几不可闻。
宛若一件死物。
眼镜王蛇刹那失去了目标，收起了试探的红信。它停了停，将离艮当作一件纯然的物品，便顺着他的臂膀盘旋而上，直至肩膀处停下，竖起身子开始无意识地摇晃。
其他毒蛇见状，便也学着它模样四处攀爬。不一会儿，离艮的大腿、腰间、臂膀，乃至床上周遭，都缠满了五颜六色的蛇，仿佛把他当作自己的家。
离艮：“……”
那就先这样静坐个几天吧。
反正也不是没体验过类似的经历，动弹不得，犹若亡故。
维持了三百年。
——那大概是几万年前的事了，那会他尚未成为天界战将，无任何势力庇佑。因六界惧于他抬手毁天灭地的力量，便竭尽全力用尽手段，联手将他打入鬼界十八层地狱，以无相化法咒印封住了他所有的行动，连生理机能都无法正常运转，徒留一点残弱的心跳。
可他没有死。
于是接下来完全不得动弹的三百年里，他每日每夜、每时每刻，都在忍受着来自每一层地狱、每一条冤魂的折磨。十八般狱刑叠加他身，冤魂怨气撕扯他魂。他活了十万年，唯独那次关进去的前一百年里，让他第一次体会到了何为疼；可到后来逐渐适应之后，他便又同以往那般，心无所触，意无所动。
直到，三百年后，新上任的天帝为保证天界在六界中的绝对统治，破除重重阻拦，解开了他身上的封印，并邀请他一同前往天界，成为他的属下。
“以后，天界便是你的容身之所。”
“……”
想至此，离艮心底发出一声极轻的笑。
像是讽刺，又像是自嘲。
他再度看向缠于身上的毒蛇。
他想，若是此刻自己稍动一下，被他们群起而攻，会不会死呢？
……呵。
杀过那么多的生灵……
不如，也杀自己一次？
这般想着，他的手指开始了轻微的动作——
“慕璃小姐！”
蓦地，灵动的声音遥遥而来，像是清风吹散深夜的阴霾。
离艮目光微闪，随即平移至门口——
是她。
那个……桑愿容？
此时，桑愿容立于门口，看着眼前百蛇缠身的可怖场景，吓得浑身一滞，捂住了唇。
她果然没猜错！
绚蝶、姬如月……这也太狠了点！
桑愿容有些恼怒，随即定了定神。
片刻，她缓缓向前一步。
离艮静默地望着她。
见蛇群暂未被惊动，桑愿容咽一嗓子，又迈开一步。
一股刺鼻的腥臊味钻入鼻腔。桑愿容皱眉，抬手捂紧口鼻。
几条蛇似乎有所感应，扭头看向她。
桑愿容：“……”
她又向前挪了一步。
这下，算是闯入了蛇群的感应范围——离艮床上身上的蛇纷纷转过头去，盯住桑愿容，瞳仁里折射出阴冷的光。
离艮：“……”
她若再前一步，这些蛇的目标就会立刻转向她，群起而攻之。
而这个人族姑娘……很弱，非常弱，随便哪条蛇咬上一口，她都能当场毙命。
她想救自己？通过以命换命的方式？
随便她。
离艮平静地望着桑愿容，墨紫瞳眸里尽是淡淡若许。
桑愿容：“……”
忽然，她扬起手臂！
群蛇顿时目露凶光！
只见桑愿容举起一个瓶子，拇指弹开木塞，清澈微黄的液体倾倒而下，浸透她全身。
浓烈的雄黄酒气味肆意散开，横行霸道地跑遍整间屋子。
极为呛人的辛辣四处游荡，而位于中心的桑愿容更是忍耐不住，一连飞出去好几个喷嚏。
“我去！这也太呛了吧！！”
离艮：“……”
他也觉得确实很呛，不过极强的定力下他连生理反应都可无视，不会像桑愿容那般打嚏打得涕泪横流。
他低眸，看向蛇群。只见原本面露凶光蓄势待发的毒蛇们，这下集体身形后仰，并开始瑟瑟发抖起来。
一会儿，桑愿容适应了强烈的辣味，看向蛇群，一连迈了两步。
蛇群不约而同地后退几寸。
嘿！桑愿容露齿一笑，一下大了胆子，朝离艮扑了过去！
所有毒蛇顿时闻风丧胆，纷纷逃跑！
桑愿容紧紧搂住离艮，把他脑袋按在自己锁骨处，安抚性地拍了拍他后脑。随后，开始用身体上下磨蹭轻贴，将湿润的酒液留他身上。
“慕璃别怕！这样毒蛇就不敢再骚扰你了！”
离艮：“…………”
桑愿容贴蹭了一会，停下动作，心满意足地看着蛇群落荒而逃。
刚想放开怀里的人，忽然，桑愿容发现离艮背后、床的角落里还藏着一条红黑相间的小蛇。它睁着一双骨碌碌的眼珠，像是两颗乌黑的宝石，正歪着脑袋，好似好奇地打量搂搂抱抱的二人。
桑愿容：“……”
桑愿容抬起手臂，立马蹭了蹭离艮的后背。
酒味再度四散而开，好奇围观的吃瓜小蛇立刻开溜。
桑愿容：“耶。”
离艮：“………………”
赶走毒蛇，确认离艮无恙后，桑愿容舒了一大口气。
离艮看着眼前挠头庆幸的女孩，目光依旧平静淡定。
“我想洗澡。”
“啊？这点啊……也是，你身上味儿是挺大的……”酒味和蛇臭味。
“去打水吧。”
“……哦。”
桑愿容前往水井打水，顺便吐槽下连句谢谢都不说使唤人倒还挺勤快。
不一会儿，第一桶水打好了。桑愿容一边抱怨“水怎么这么沉呀”，一边提起桶往洗澡木桶里灌——然后泼了自己半边身。
“……”
好蠢。
离艮想。
折腾好一会，热腾腾的洗澡水终于准备完毕。离艮放下帘子踏入木桶，桑愿容则坐在屋外台阶上，双手托着下巴数星星。
解决了危机，桑愿容似乎心情颇好，甚至唱起了英文：
“twinkle,twinkle,littlestar”
“howiwonderwhatyouare”
离艮：“……”
在唱什么，完全没懂。
约莫两柱香后，离艮洗好，换上衣服，到门口轻飘飘一句“好了”，便兀自回床上躺着。
桑愿容哼着曲儿走到木桶前，想着推到外面院子里再把水倒了，低头一看，发现了几缕奇怪的东西。
那是一种黑红渐变的液体，比水粘稠，飘浮于水面。轻轻一嗅，似是血腥味。
“？慕璃小姐，你受伤了？”桑愿容回头问道，“水里这是血？”
离艮：“……”
……啊。
他下意识摸向腹部的创口。
定是方才泡澡时心神舒散，幻形之法有所松动，他那特殊的血液流了出来。
“慕璃小姐？是受伤了吗？严不严重啊？我去找大夫？”
桑愿容关心地问道，又回过头去看那“血丝”。
“……”
离艮没有说话，只静静望着桑愿容，盯着她的背影。
——要杀了她么？
以防自己身份暴露。
他看着桑愿容毫无防范的模样，心底忍不住轻笑。
反正都不知灭了多少生灵。
多杀一个，无妨。
离艮瞥了眼床头柜的抽屉。
那里，藏了把剪刀。
“啊！我知道了！”蓦地，女孩恍然大悟的声音传来。
离艮眉毛一跳，抬眼看向她，却见她已是一阵小跑，快速离开了。
“……”
不一会儿，桑愿容又小跑回来，拿了一叠棉布放到他床头柜上。棉布看起来质地柔软，被剪成了规规整整手掌大小的矩形。
“小姐，这种事其实没什么不好意思说的嘛，都是女孩子呀。”
说罢，她将一碗热乎的红糖水放至床头。
离艮：“…………”
……她好像，误会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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