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可怜普天之下垂成的同庆

“还真是个先生！”张顺天盯着缓步离开的背影暗自腹语，随即走到屋子最后面找了片空旷之地坐下，而后将怀中的《百兵纲目》也放在脚底。

竹屋地面铺着编织的竹席，奇怪的是坐下去居然感觉到柔软，估计在下面还有一层夹层。好在来时路过青石小道，脚底的灰尘被带走的七七八八，不然此时该是一个又一个泥泞的脚印。

张顺天刚坐稳，一个纸团背着摇头晃脑的先生飞到他的脚边。

张顺天伸手捡起纸团，顺着纸团飞行轨迹，抬头看去，心头一喜，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吴一一。

刚才来此之时张顺天就努力寻找吴一一的身影，可时间仓促，加之先生在一旁，没看到其身影，没曾想此时倒是他先联系自己。

看着前面趴低身子，冲自己做鬼脸的吴一一，张顺天会心一笑，摊开纸团，“你怎么来了？”上面就这几字。  

张顺天冲着吴一一摇头，抬手示意稍安勿躁，等放课后再说，没等吴一一领悟其中深意，倒是已经走到前面的先生看见了张顺天的小动作。

“你在做什么？”先生有些恼怒的合上手中之书，盯着在给吴一一打手势的张顺天。

看着先生直勾勾盯着自己，张顺天心中顿时大感不妙，缓缓起身，硬着头皮道：“学生在想先生所谓‘道者，令民与上同意，可与之死，可与之生，而不危也。’根本做不到，只能是书中理想化的境界。”

“哦？何解？”  

“敢问先生，为何战？”

“天下不平，以此为战！”

“呵呵······”张顺天摇头，不知是嘲笑别人还是自嘲，“何人说天下不平？”

先生眯着眼睛，双手抓着书籍负于身后，道：“自是庙堂，自是天下黎明百姓！”

“哦？天下间泱泱百姓自是求一方净土，耕种劳作，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求的是安稳，先生可说对？”

张顺天所言正是天下百姓之所求，哪个人不想有一亩三分地，春耕之时在这里种瓜，在那里点豆，种点儿油菜花，如此安安稳稳，天下何处不太平？

正如张顺天所言，先生也认同，他朝张顺天缓步走来之际，略微颔首，算是同意张顺天的说法。

张顺天不惧缓步而来的先生，直视其犀利目光，继续道：“百姓求的是安稳，可何处来战火？莫不是普天之下那些野心勃勃的庙堂欲统一天下，在文人士子的笔下求一份青史留名？”

在座之人听张顺天大逆不道之言皆哗然，吴一一更是冲张顺天使劲儿眨眼，可都被张顺天无视。

竹屋最前面有一身着绿色长裙，青丝如瀑的佳人，正是李家大小姐——李流凤。

张顺天在竹屋外李流凤就发现了他，可是刻在骨子里的规矩让李流凤按耐住内心的激动，直到张顺天在后面落座她才收回偷偷打量的目光。

“李流凤啊李流凤，人家就是换个学社，你激动什么？”李流凤单手撑着吹弹可破的脸颊，像是在埋怨自己，偷偷在心里说着，心绪万千哪里能听见先生教授什么，要不是哗然的众人，她到现在都回不来神。

“这登徒子在说什么？”李流凤显然对张顺天的言论也有留意，转身看着那个无所畏惧的身影。

此时的张顺天在李流凤的眼中好似不属于这方世界，身边的一切都显得和他格格不入，这不就是自己刚见那登徒子的感觉吗？当初这登徒子刚到长安，穿的土里土气，可和世界的浑浊不堪泾渭分明，“他到底是怎样的人？”李流凤忽然有些迷茫了。

先生轻轻抬手，示意众人莫要喧哗，倒是对张顺天投去赞赏的目光，于是又往前走了两步，道：“你说之理也不是无稽之谈，有些人确实如此，可你想过没有，在经历短暂的战火之后换来的却是长久的和平，对于一时的混乱是可以忍受的。”

“呵呵呵······”张顺天嗤笑，摇头，冲着先生道：“天下不统一，各行其是，不添战火，难不成那样不是太平？非得统一才是太平？荒谬至极！明明就是掀起战火之人的借口，却被读书人拿过来当成道理普世，可笑，荒谬！”张顺天语速加快，渐渐有些疯狂，他的眼前看见的已经不是满屋学子，而是那个将他搂在怀里轻轻哼着小调的杨兰，那个拿着一截树枝罚他抄写《弟子规》的杨兰，似乎有什么情绪从眼底涌出！“殊不知最是读书人百无一用，最是读书人荒谬，最是读书人是非不分！”  

“大胆狂徒！”

一声断喝打断了情绪渐渐歇斯底里的张顺天，打断张顺天之人穿着暗红色长袍，满头长发随意挽成发髻，剩下的随窗外吹进来的微风飘动，他是在座最为年长的学子，据说在军中还有职位，“大胆狂徒，居然枉论朝廷，诋毁天下读书人！”

“是极是极，王兄说的是极，这枉论庙堂的就是兰城张家之人，曾经的异性王族啊！”

这短短一句话，却瞬间将张顺天置身水深火热之中，现在这个天下，谁都可以稍微议论一下朝廷，可一些人就是稍微都不可以，这就包括兰城张家。

补上这一刀的人张顺天认识，吴一一也认识，正是那孙家公子，孙少兴。

吴一一握着拳头，冷冷盯着孙少兴，可再怎么愤怒的眼神都被其无视，甚至还打开折扇，目光中满是挑衅的回看吴一一。

“住口！肃静！”先生终于发话了，他回头目光扫过孙少兴以及王姓男子，冷哼一声，道：“怕有人说真话？”说完不再理会噤若寒蝉的二人，而是面向张顺天，道：“就算天下不统一，还是有不甘于平凡的百姓揭竿而起，行大逆不道之事。”

“他们为何揭竿而起？难道不是苛政重税，活不下去谁不会某一条出路？难不成等死？”

先生终是走到离张顺天身前一步距离，目光中充满柔和，望着张顺天嘴角浸笑，道：“那你说民不与上同意，不可与之死，不可与之生？”

张顺天能清楚感知先生目光中的柔和，他心中渐渐有些明悟，眼前的先生才是真正的读书人，那种明理知事的读书人，一瞬间他心中有了些许愧疚，甚至于目光都有些闪躲，“对，其实天下百姓何不是渴求太平，只不过身后有人逼着他们罢了。”

先生抬手，用手中的书轻轻在张顺天胸口拍了几下，道：“世人皆求个安稳，不争不怒不抢，这都与一些胸中有乾坤的人相左，其实世人也可怜，求什么安稳，这世间大势莫不是一浪一浪起起伏伏，世人也就涂安逸。”

张顺天感受着先生用书拍打的几下，心中忽然明了，眼前长袍陈旧却干净的高大男子什么都明白，什么都看在眼里，但就是知道什么都改变不了，自己一番意气用事看似铁骨铮铮可毫无用处，甚至将自己推上了风口浪尖。

“学生受教了！”张顺天满含歉意，对先生行了一礼。

先生摇头笑道：“不不不，其实我也应该称呼你一声先生。”

张顺天连忙表示不敢，可被先生阻止。

先生脚步轻盈，在众人目光注视下走到最前面，冲着众人道：“我等读书人就是为生民立命，为天地立心，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切不可一杆大笔为的是功成名就。”

“学生记住了。”众人齐齐说到。

在前面看着众人的先生目光看到张顺天时，笑意更盛，抬手示意张顺天坐下，继续道：“刚才之辩，你们也都听得清楚，不止是我，我想在座的各位都应该给他称一声先生。”说着，伸手指着刚坐好的张顺天。

众人顺着先生所指，转头看见最后面一脸憨笑的张顺天，神色不尽相同，最为难堪的莫不是孙少兴和王姓男子，至于李流凤和吴一一眼神中全是喜悦。

“今日之所学，我想在座各位都感触良多，我也不好再多说，只想你们将今日之言好生消化，下次来此写一份文章给我。今日就到此吧！你们等时辰结束可自行离去。”

先生说完，又冲着张顺天点了点头，转身出了竹屋。

众人看着先生离去的背影，耳边传来悠悠之声。

“可怜普天之下垂成的同庆！”

太阳快要沉没，一缕缕绯红的光透过竹林犹如实质倾泻在出去的先生身上，他顺着太阳落下的方向大步离去，张顺天隐隐约约看见被竹林遮挡的地平线被先生朴素的身影踩在脚下，直到层层竹林将那道身影完全遮蔽才罢休。

收回目光，众人皆不为所动，安安静静看起书来，可有一人例外，那就是吴一一。

吴一一悄悄起身，蹑手蹑脚到张顺天身边坐下，伸出大拇指，低声细语道：“牛！没见过你这么胆大包天的人。”

张顺天苦笑，他这哪儿是胆大包天，明明就是没有过脑子的胡言乱语，这下怕是要出问题了。

“得了吧，我后悔都来不及，安心看书吧，有事儿待会儿再说。”张顺天苦笑，拿起地上的那本《百兵纲目》翻看起来。

吴一一撇嘴，瞄了一眼张顺天手中之书就兴趣缺缺，可他也不好意思打扰张顺天，于是在其身边躺了下来，换个舒服的姿势居然睡着了。

张顺天看着睡着的吴一一，摇头苦笑，目光又投向窗外，似乎要寻见那个高大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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