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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离别家乡岁月多,近来人事半消磨。


那是春天时候的事,远在国外的东方鹤也被蒙在鼓里,并不知情。因此当东方鹤说要回国过暑假时,一开始东方岩的反应竟然很冷淡。他担心妹妹回来必然知道母亲的病情,会影响她在国外的学习和生活。

        东妈和儿子商量的是保守治疗法。她不想做手术,不想住在医院的时间太长,不想让家里都知道了。于是她没有做切除术,而是选择了打针化疗法。一个月打两针。第一次打完,她不敢立即回家,让东方岩陪着在旅店住了两天,吐完了再回的家。回家后她的胃口还没有恢复,吃不了东西,不久以后化疗的副作用全都显现出来了。头大把大把地掉,身上的绒毛都掉光了。手上和脚掌上的皮肤变得又硬又黄。东妈一边竭力掩饰着这些她根本不曾见识更别说会预料到的反应,一边努力应付着家里人不断的追问。“我没事!都说了没事!只是有点不舒服。开了药,吃了,暂时就这样。”她语气强硬地说。东爸看着她那样,闷着头,烟抽得更凶了。东方岩取出了所有存款,放在临时账户里以备随时所需。果园的事全落到东爸和庄妈身上了。庄妈其实也帮不上什么忙,春天里,季节变换,潮气增加,她的老毛病腿疾也三天两头犯。庄禾照顾一家人和孩子,围裙整天系着都不用解开。她真正体会“上有老,下有小”的艰辛了。

        进口的化疗药十分昂贵。医院一开始给东妈还是用的国内的药,但是几次下来检查现情况不容乐观。于是就换成了两万一针的进口药。东妈听到价格都吓蒙了。“别治了!我说小岩啊!别治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以前村里的老人这里疼那里不舒服的,每一个上医院的,大家不是都活到八九十了吗?”

        “妈!怎么能停止治疗呢!就算是砸锅卖铁,卖房子,卖果园,我们也要给你治好的!”东方岩最怕母亲提“放弃治疗”的事。

        “想都不要想!那房子是我们的家产,我死都要死在我的床上!你不准卖我的房子!还有啊,果园是祖宗传下来的,不能败家!我打完这一针,就不打了。说什么也不打了!你们不准给我打了!除非把我绑过来!”有一阵子东妈的脾气不是很好,与死神擦肩而过,再看透生死的人也难免情绪波动。夜晚她只能自己偷偷来到院子前,独自看着天上的月亮,想象着女儿在遥远的异乡,也能看着这同一轮明月,她的心头就会涌起一阵悲伤。

        “小鹤还小,还没有托付给一个好男孩,我现在最担心的反倒是她。”

        “妈!小鹤就快回家了。你真的不打算告诉她吗?咱们这样瞒不住她的。她多机灵啊!”庄禾担心这样隐瞒下去不是办法,家里每一个人好像都不如以往开心了。或许大家都知道了什么,但是只是自己在那猜测,不敢确认。“与其让大家都担心,不如说出来,爸也不用每天除了回来吃饭,其他时间就全部在果园里了。姥姥最近总是绕着镇子走,你现了吗?村头的杨妈说她整天都在别人家里坐,八把椅子她就坐一把。这样说不太好吧?”

        “我表现地很明显吗?”东妈拿起镜子,似乎想确认自己其实并没有多大的变化。她一直努力的就是不让家人为她担心,为了牵挂,而事实是,大家都有了一些异于平常的表现。

        “妈,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但是尤其是爸,他跟您几十年的夫妻了,能不知道你身体的变化吗?爸平时话不多,你不说,我们也不说,他肯定心里就更别扭了。”

        “小禾啊,你说的对。但是我要是说了,你爸不是就更担心吗?以现在的情形……”

        “哎,还是别让姥姥知道了。”

        “欸!她可万万不能知道!不能让她知道!她那个人,刀子嘴豆腐心,她心地可软了。要是让她晓得自己也许要白人送黑人,她得慢慢伤心而死。”

        “妈!你别这么说。我听我妈说过一些成功的案例。她认识的几个朋友,一个是手术了,最后竟然连头也全都长起来了。满头黑呢!”

        “是吗?那敢情多好!”

        “嗯。所以这个毛病其实也好治。你越不怕它,它就越弱。我还知道一个人,是什么癌来着,十年,十年,不打针不吃药不看医生,一直好好地活着……”

        一开始的时候,东妈对“癌”这个字多少有些忌讳,听都不愿听到,也曾偷偷哭过好几回。然而现在她已经能够坦然面对自己的疾病了。“你说的对!你越不怕,它就怂了!”嘴上这么说,庄妈心里也难免闪过一个念头:“是不是孩子们钱都花没了,暗示我别治了?”“不不不,这两个孩子绝对不是这样的孩子。这一点我还是有把握的。但是媳妇儿……媳妇儿也好,她也不会。她只是为了鼓励我罢了。罢了,罢了。我本来也不打算治疗的,何必再做无谓的猜度呢。”东妈心地善良,事事先为别人考虑,尤其是身边的亲人,她一辈子就是围着这几个人转,她一定得守护好这几个人。

        约定好东方鹤回家的一个月内,她暂停去医院,暂停打针,她的身体也需要好好休息一下,于是她跟儿子和媳妇儿达成共识。

        圆月那头联结着的东方鹤很长一段时间以来,都只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被她所面对的一切措手不及的事情所困扰。从视频聊天上看,她好像现家里人的脸色不如以往生动,哥哥总是板着脸,笑得很勉强,而老妈老爸几本上很少露面,因为他们总是“睡了”。姥姥倒还好,看着电脑屏幕上的她的时候,圆圆的凹陷下去的眼睛里闪着泪光。

        “姥姥,我很快就回家看您啦!您想要什么外国货吗?”

        “不要不要。我要什么外国货啊,我连中国字都人不了几个!”说罢,姥姥和哥哥都笑了。东方鹤看到他们的笑脸,终于放下心来。

        她还是去买了一些具有特色的礼品,吃的,用的,穿的,还有给小宝宝的小衣服和小鞋子。东方鹤从大一开始就一直拿着最高金额的全额奖学金,在法国也不例外。她的学费鹤生活费已经没有再让家里负担一分了。东方岩早年打工为她预存了一小笔钱,当时是准备给她上大学用的。现在那笔钱还在。但是眼下,东方岩不得不动用那笔钱了。前两年,为了庄禾,他在北京打拼八年间存下的几十万块钱,花去了一大半。这两年创业,虽然没赔本,但是也没赚多少,几乎只刚刚够家里花销。又加上家里人口多,开支着实不小。他查了一下,那笔钱从他工作的第一笔工资存起(当时他计划每个月存7%留作东方鹤的学费),现在已经有了近1o万了。虽说对于治病来说,杯水车薪,但家里每一天都要开销,他决定“挪用”。

        拆东墙补西墙是万不得已之法。他皱着眉,一边想着这事,一边琢磨着该怎么跟她交代。虽说那钱本来就不是她的,是他为她存的。但妹妹往后在国外肯定有需要用钱的时候,他若不为她存一点“备用金”,将来情急的时候,又该如何应付呢。这么想着,他走到了自家的果园,那天他有事得去一趟果园,为新果拍些照片,好放到网上做宣传。他最近还申报了一个开设苹果专营店的项目,有望在兰州或被北京等大城市开设“静宁苹果”的专营店。当然这是东妈生病之前就开始的项目。先上打电话过来,叫他填相关资料。

        他远远望见自己果园里一个半蹲的人形。“爸!”他走到他身边,冲他喊了一声。“你琢磨啥呢?这么出神?”

        “哦。没啥。抽根烟。”东老汉起身,由于蹲太久,腿麻了,还好东方岩及时扶了他一把。“你来果园作甚?”

        “填申报资料,需要拍些照片。”

        “哦。你拍吧。”

        “爸,你最近有心事啊?”东方岩故作轻松的口吻,他刚刚远远望着父亲的时候,觉得仿佛看到了他年轻的时候,那时候他坐在他的自行车横梁上,他的背宽厚挺拔,而刚刚的他,分明是一截老朽的枯木。

        “啥?”

        “我看你老抽闷烟。有啥事吗?”

        “我能有啥事!”

        那一天临近正午时分,天朗气清,是西北常见的好天气。骄阳升到中天,天色蓝得纯粹而可爱,只要稍稍抬头,就能看见西北那种不太青葱的树枝杈伸到视野里面,在蓝色的背景里,格外分明。东爸就那么抬头看了一会天空,然后用近乎秦腔念白的方式说道:“蓝格盈盈的天,安静得可怕。暖格洋洋的日头,孤独得可怜。”

        那一天确实的是安静得很。东方岩日后一直记得当时的场景。四周都没有声音,农人那个时候大部分都回家吃午饭了,只有东爸和东方岩,那幅画面失去了水墨画的柔和冲淡,而是明媚得刺眼,蓝色与金色交织,夹杂着褐色的树枝的线条,好像远山也被染成了蓝色。西北高原的本色原来是天蓝色。东方岩在那天,听到了静得可怕的来自高原的声音。西北的景色里本来就缺少人,缺少活动,缺少喧闹,本来就是属于静谧之神的统辖范围。东方岩不知道被什么感觉包围了,他只知道自己很想哭。天地苍茫之间,只有他和他父亲,一对饱经患难的父子,蓝天倾倒出金色的阳光,蓝天是凉的,阳光是热的。他感到无法纾解的悲愁。

        “爸。过下去就好了。没什么过不去的。我们,妈,姥姥,还有你。”

        “嗯。傻孩子。爸当然知道了。”东爸转过身,像是登上山顶,饱览山色之后,心满意足要转身回家的人。“回家啦!饿啦!”

        “你知道了?”东方岩错愕不已。

        “嗯。”

        “爸。妈的情况你知道了?”东方岩快步追上父亲。

        “当然知道了。你们把老爸当啥了?!还想瞒着我!我跟你妈几十年的夫妻了,她的痛痒我是最清楚的了。可能现在唯一还不知情的就是你姥姥了。”

        “还有东方鹤。她暂时也不知道。”

        “你岳母也知道了。只不过看你们几个天天不愿意说,咬着牙也不告诉我们,我们俩就商量着也不告诉你们。”东爸带着调侃的口吻,这似乎是东方岩第一次听到父亲用这种极不严肃的语气说话。这一天他的现够多的了。

        “爸。你怎么……哎!小鹤回来的这周,妈说不去医院了。她觉得累了,想休息一阵。行吗?”

        “嘿!臭小子!瞒着我们的时候可是打定了主义的呀!这会子来问我意见了?”

        “哎呀。好吧。爸。我们错了。不过这是妈的意思。她坚持不告诉你们。”

        “改不了了她。一直就那脾气。天大的事都不说。嘴还挺紧!”他咳嗽一声,朝路边吐了口唾沫。似乎是生气了。

        “爸,你可别生我妈的气啊。这件事你继续装糊涂吧,爸!我妈要是知道了,那可不得了了!”

        “有什么不得了的?!”

        “你就别惹妈生气了。她现在不能生气,坏情绪对她影响非常恶劣。后果极其严重!”

        “少吓唬你老子!”

        东爸倔脾气似乎上来了,东方岩担心事情会闹得不可开交,结果不仅所有人都知道了,而且东方鹤久别归国,心情弄糟,抑郁返去可就不好。因此他一路上劝着东老汉,让他消消气、压压火、多替妻子和女儿考虑考虑,一路上叨叨个没完,连东爸都忍无可忍吼了一声“行啦!”他才住嘴。

        回到家时,家里的女人们正凑在一起商量着要给家里多余的旧衣服改一改,给秋雨穿。因为孩子的衣服换得快,都不用穿多久就小了,所以根本不需要买衣服。庄禾已经联系了北京的一些有孩子的故交,让他们把打算扔到旧物回收箱的小孩子的衣服留下,寄给她。邮费到付。“你可不能这么省着这孩子的花销,不能委屈她……女孩子要富养的……”东妈拎起一件棉布衣服,那是东方鹤高中时候穿的,一直放在她的衣柜里,也派不上用场庄禾就建议由婆婆亲自操到,将旧衣物进行大改造。

        东妈年轻时候会使用缝纫机,也会裁剪,小时候东方鹤和东方岩还穿过她亲手做的衣服呢。

        “都是八成新的,哪委屈了?”

        “我看你怎么跟她不亲呢?”

        “妈!我跟她亲着呢!咱们只挑棉布的,柔软的旧衣服就好了,也不会伤到她的皮肤。等她长大一点,有了自己的喜好,那时候再给她买新衣服就好了。”

        “别人不会说闲话吗?说你这个当妈的……”

        “没事的啦!妈,只要你的手艺在,别人看都看不出来的!”

        东妈笑了。男人回来了,家里就开饭了。

        那一天,大家尽早睡下了,因为第二天一早东方鹤就要回家了。东妈很自觉,她尤其担心女儿看到她如今憔悴的模样,会现什么。她要是认真起来,没有她打不破的砂锅。

        辗转了好几种交通工具,东方鹤终于与一个明朗的晴天回到了静宁。他们有两年没见她了。彼此都花了好长一段时间互相打量。似乎要把过去的岁月在这短短的时间内看回来。

        “妈!你瘦了好多啊!怎么回事?是身体不舒服吗?”东方鹤一眼就看出东妈异于往常的样子。

        “妈没事。都好了。”东妈知道瞒不过冰雪聪明的女儿,只好将情况变了个样说给她听。

        “您怎么啦?怎么也没告诉我呢?”

        “告诉你有啥用?你那么远!”东爸话了。

        “那也得告诉我啊!爸!妈,你生的什么病啊?什么时候的事啊?现在都好了吗?”东方鹤从头到尾打量着母亲,好像中医在做望闻问切的工作。

        “妈早就好啦!现在在恢复,所以看起来还没那么好。让你担心了。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感冒。不过有点儿严重罢了。吃了药了。哦哦,还去医院挂了水。很快就全好了!来,让我看看我的骄傲,两年没回来,在外面可都还好啊?妈最担心你了……日日夜夜都……”

        “妈!我好着呢!姥姥!爸!哥!嫂子!你们都好吗?还有小秋雨呢?让我瞧瞧她!”

        “她还没醒呢。一会醒了让你抱抱。现在很沉了。3o斤了。”庄禾系上围裙,进厨房去准备全家人的早餐了。

        “你晚上都没睡吧,一直在车上。快去洗个澡,然后喝点粥,去睡一觉。下午再说话。”东妈拉着她的手,东方鹤感到母亲的手变粗糙了很多,老茧一般的硬块硌得她有些疼。她的心往下一沉。

        “妈,你的手怎么这么粗糙啊?家里的活很多吗?以前好像没现你的手这么粗糙……”女儿话还没说完,东嫂就像做了亏心事一样,飞快地将女儿娇嫩的小手甩开了。

        “家里活当然越来越多了!你哥的生意做得还不错的。”

        “那真好,妈。”东方鹤注意到母亲的目光在躲着她。“一定是有事了。”她带着巨大的疑团,进了洗手间。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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