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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二十二 满目山河空念起,落花风雨更伤春。


有的人无言是因为幸福,幸福的人无话可说,只忙着感受幸福,没有什么自怨自怜的机会。而有的人无言是缘于痛苦,痛苦让人有太多的话要说,却不知从何说起,于是索性就不说了。所以托尔斯泰的至理名言“幸福的家庭大都相似,而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也可以大而化之说成:幸福的理由大致相似,而不幸的原因则各有不同。

        现代社会,不论是女性还是男性,都面临着极大的压力。压力之下必有迷惘。因为对现状的不满便去寻求庇护,可放眼望去,四境之内一片狼藉。在北京独自打拼的年轻人都经历过至少一次这样的精神危机。租来的房子又小又没阳光,合租客不懂事不讲卫生,水电燃气费纠纷,生活习惯差距大,厨房卫生间永远都有人……房子离上班单位一般都在一到两个小时的地铁通勤范围之内……这些都不算什么,房子常常是一两年就到期,没有人喜欢搬家。但租房一族不得不跑遍整个北京城,从南边住到北边,又从西边挪到东边。房价逐年递增的速度永远甩涨工资速度几条街。同时在猛速增长的还有物价。一百块钱不知道能买到什么东西。一顿盒饭至少都得20以上了。(姑且不说盒饭的卫生问题,姑且忘记前几次因为吃了不干净的盒饭上吐下泻肠胃炎被送到医院的事了。)交通费每月300块,六七环你的房租每月2500块,加上水电燃气费200块,你还需要吃喝拉撒睡的成本。一个老实巴交的打工族一个月挣上10000块,刨去这些成本,也就剩几千块钱了。这是把北京当成乡下的一种过法得出的数值。如果你想发挥你在北京的意义,至少得使用起北京的独特资源:艺术区、剧院、画廊、文化与时尚的相关资源。这些都是花钱的地儿。如果你每天只是靠地铁联结起单位和住处,那你会越来越迷茫,越来越怀疑,自己在这里到底是为什么?自己在坚持什么?

        吃也吃不好(做一顿饭既耗时又耗力,做多了吃不了,做少了不好做),睡也睡不好(一开始琢磨这些问题就头痛头大,多琢磨几分钟就真的睡不着了),工作也不开心(你发现你的朋友越来越少了,合得来的朋友要么在很远的东六环,要么就是被办公室政治给排挤走了,没完没了的勾心斗角,争权夺利,你觉得无法畅快呼吸一口,一口都不行!)你在地铁上跟不同的陌生人靠得不能再近了,他早上是吃了还是没吃,吃了什么,你都通过他的呼吸闻出来了(口气重的一般是没吃,因为胃不好)。你想靠你这么近的本应该是你的心上人(可你事到如今,事业无成,婚也没结,结了婚的也好多两地分居的)。地铁每到一站,都有如滚进来一块巨大坚硬的铁石,把车厢的每寸空间塞得满满的。你被铁石碾压,手指艰难地撑着车厢壁(总不能在旁人挤你的时候倒在座位上的人身上吧)。到了你该下车换乘的时候,你却没能挤出去,车里的铁石纹丝不动,车外还有更多的铁石涌进来。你绝望,却喊不出声。车门关闭时,你眼泪都快流下来了。你是如此脆弱,不堪一击了。你终于费劲挪到了车厢门口,头发全乱了。你本来有点洁癖,现在身上到处都被蹭到了别人衣服上的味道。你又乘回来刚才那一站,告诉自己不能继续悲伤沮丧下去了。你必须打起精神过完这一天。

        过去你嗤之以鼻的“打卡观念”,现在也影响着你的上班路上的心情。过去你以为自己绝对不会因为金钱而工作的想法,现在也不会被认为是俗气了。(跳槽前后你神经兮兮,瞻前顾后,左右权衡:如果不是越换越好,为什么要换呢?如果我拿不到那个数,我为什么要换呢?如果越换越不自由了,我为什么要换呢?)过去你以为360行行行出状元,从没看低看轻过某个行业,如今,若让你去做一份又苦又累还不挣钱的工作,尽管那份工作十分有意义,你愿意吗?你会想我放弃现在有的,去做那么吃力不讨好的事,又有谁纪念我呢?凭我一己之力,也成不了什么大事,所以……过去你以为医生、律师、警察、教师、科学家的工作是真正伟大的工作,他们的人生才是有意义的一生,可你看见识过了太多行业潜规则,听过了太多为了生存而不择手段的“黑色故事”,了解了太多违背良心自由的罪恶结局。(医生的红包,先交钱后治病的规矩,同样药效不同价格的药方;屈服于权利一方的必然宣判结果;色厉内荏、作威作福、打着执法旗号的衣冠禽兽;扎孩子、打孩子、一声令下让年幼的孩子瑟瑟发抖不敢动弹的集中营指挥官;一年到头到处走穴、贩卖旧货剩饭的知名学者教授们亲手炮制的文化艺术一片繁荣昌盛蜃景;研制出各种添加剂、毒素的食品、用品、日化产品的理工科学者……)你好像把所有都看透了。以前你的眼睛只接受过蓝色的纯粹和白色的纯净,现在黑色和灰色强行占据你的视野,你赶不走,挥不去,它们如影随形,让你面对任何事物都有了戒备,有了退缩,有了迟疑。以往你可以从外界事物上面获得快乐与满足,现在你得不到那种单纯的快乐了。

        你就这样与痛苦并存,相处。

        你会甘于平庸与平淡吗?

        你还要在种种艰难与挣扎中执着地保持自己的喜好吗?还要通过喜欢或不喜欢来决定你一生之久将要从事的职业吗?如果不喜欢,工作是否就真的成了一种刑罚?如果一定要接受一些灰色,把未来必定会发生的种种“黑色交易”设计于胸,才算做好完全准备,你还会开始你的事业吗?

        如果回到小县城,那些失去的品格能否再回到你身上?

        老老实实上班,你不甘心。可是胸无大志,安贫乐道又是你的性子,你会现实与理想之间来回折腾吗?

        如果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做什么,不知道如何选择,而那些曾经在你迷茫时指点或帮助过你的人,是否会因为你没有做出正确或合理的选择而责怪你呢?你退缩了。

        没多久压抑的现实又唤起了你过去的小梦想。你想着创业。开个小书店,只挑自己喜欢的书、音乐和碟片,并且为了顺应时代,在网上同步营销。

        你都想好了许多细节,可大家告诉你要指着这个谋生很难很难,尤其是头几年,只能坐吃老本。你扳指头算了算,尽是投资,而市场变幻莫测,读者的口味也不好把握。守着一间不挣钱的小店,你的焦虑跟在北京相比,孰轻孰重?

        你的北漂朋友也跟你一样感受到了压力,于是她怂恿你一起去念个书,博士博士后什么的。你好几年没碰书了,字都写得很少,应试那一套本领全忘光了。你心里有点怵,又有点儿心动。毕竟,这个社会不重视文化,却很看重学历。过去,你自视甚高,目空一切,也是,你的早慧害了你。你当年就不愿意投身于某名师门下,做着枯燥无味的学术论文。你知道那是在扼杀学识。你可以预料到自己的未来,不过是沦为你根本不想听其背书的教授之类了。熬完几节课,你就埋身于论文中,抄抄捡捡,变着花样炒炒大家的剩饭,然后再想法子跟学界前辈大咖等搞好关系,时常走动,时常捧场,时常惦念。偶然机会,你获得与某企业家同桌用餐的机会,于是,未来的岁月中,你只需投其所好,陪吃陪喝陪笑,你的前途就大有希望啦!论文,研讨会,学术专著,文集,走穴机会源源不断,银子也随之而来。你总算可以享受到“学者”的尊荣了。

        至少走到外面,你是被宠着的,虽然你知道大家的笑容是“附庸风雅”的假笑。

        填各种申请表,逐级签字盖章,你拿到了名正言顺的补贴,但却交不出什么有价值的结果。大家都说拿到钱就是结果。而你还固执地以为必须提交过得去的成果。大家笑你傻,你也笑,笑自己看不穿,还不委屈自己。

        你告诉朋友念书的结果如果是这样,你们将如何是好。朋友缄默了。

        你的职业规划再度以失败告终。

        北京给你带来了什么?如果对于一个到这儿三年多又没有什么质的飞跃的人来说,你只是学会了“远观”法。对任何人事物,你有了不同的结论,并且学会了分析与判断。

        至于其他的,他们会一股脑归结为“成熟了”。所谓“出淤泥也不染”“自命清高”,这会子统统变成贬义词啦。

        生活在现代社会,又没有任何长技的东方岩当年正是在这种情况下选择回老家创业的。他几乎把所有他可能做的事想过一遍,从头到尾细细地想,结论无一例外都带有悲伤的色彩。那时候他30岁,还没有遇到庄禾,前女友吴桐徘徊于理想与现实之间,跟他保持着忽远忽近的可疑距离。他知道女人一旦与交往对象有了嫌隙,结局就很难恢复正常。那段时间他整天忧思重重,找不到突破口。后来庄禾出现了。他以为一切都要朝着美好方向发展了。的确美好。他也明确了回乡的意愿,体贴的妻子也愿意放弃一切,跟他回来,岳母也没有反对,顺利到不能更顺利的一切似乎预示着一个无比美妙的未来。他怀着这种强烈的憧憬,在老家慢慢建立起了自己的小事业。在初有起色的时候,妻子却被查出不孕症。他们对未来的信心一下子全凉了。经过挣扎、难忍、纠结、难以形容的痛苦之后,他们决定领养东方秋雨。夫妻二人尽力抚养她的同时,也在全力维护着他们的家庭。

        每个家都有难念的经。东方岩的外婆年事已高,中间出过一次小事故,摔断了手臂。东嫂春上被庄禾逼着去做了一次全身体检,因为她老觉得胸闷来着。这一查就查出问题来了。本来农村人基本上一辈子都不去做什么体检的,医院也基本上不去的。东嫂在卫生室拿了两瓶藿香正气水,那是她对付所有“不舒服”的万无一失的良方。小时候东方岩和东方鹤没少被她灌过,那刺鼻的味道他们一辈子也忘不了。

        东方岩几个月前买了第一辆最普通的大众车,那天他开车载着母亲和媳妇儿、女儿一起到了兰州。东嫂一路还念叨着让他调头回去,说她已经没事了。到了医院,做了一系列检查,抽了好几管血,还特意做了基因检测。到了内科的时候,医生摸了摸她的**,摸到了两个肿块。问她疼不疼,她说年轻的时候老疼,一直也知道有几个小疙瘩,但也没在意。这是她第一次做全身体检。医生感到情形不太好,让她做b超的时候好好看看。b超医生检查的时候把另一个医生叫来了。他们商量了一下过后,叫她起来穿好衣服。郑重建议她拿到报告后,务必去乳腺科再做详细检查。

        “我只不过是胸闷,为啥要去乳腺科查啊,大夫?”东嫂疑惑不解。

        “从b超上看,您的左乳上有肿块,我们怀疑这是引起您胸闷的原因。为了保险起见,还是要进一步做检查才能确诊。”

        “什么?不就是我一直都知道的那两个疙瘩嘛!哪有那么夸张!”

        “大姐,您手摸着是一个疙瘩,可是机器上显示那是已经黏连到一起的一个网状组织了……”

        “啊呀,我听不懂,反正这疙瘩都长在我身上几十年了,我也没放在心上过。”

        “那就更需要去检查了。为了对自己,也对家人负责,我们还是建议您尽早检查。”

        本以为当天就能回家,东方岩安顿好妻子女儿,自己留在医院陪着东嫂做检查。庄禾带着秋雨在旅馆等得焦急不安,索性还是到医院陪着。

        检查结果需要一周后出来。他们先开车回家等结果。东嫂现在不说胸闷了,从没进过医院的她预感到情况可能不太好,等结果的那一周,她话少了,也不如往常那样家里有了她就有了生气。

        东爸还被蒙在鼓里。是东嫂让儿子别告诉老头子的。“你爸他胆儿小,先别吓着他。等结果出来再看。”其实东嫂担心的是老伴接受不了,她心烦意乱地挨到了去兰州的那天。

        庄禾仍然坚持一起去。东方岩有点烦乱,意思是让她带着孩子留在家里等就行了。庄禾没跟他对嘴,“秋雨整天闷在家里,趁机带她坐坐车不好吗?”

        “你以为我们是去旅游的吗?”

        这是夫妻俩相识以来第一次吵架。庄禾本意是担心婆婆,因此想着自己不论怎么样也能陪伴陪伴她,给她一些安慰,而东方岩的本意是不想让她和孩子受到影响。如果结果无事,他会跟她分享喜悦,而如果结果不乐观,他打算跟母亲独自承担最坏的结果来着。庄禾第一次说了违心话。家里知情的三个人被一股巨大的黑色压力笼罩,就像几年前庄禾患病的消息也只有他们三人承担一样。

        “我那时候那么严重,不是妈和你帮我扛着的吗?在全家人面前,我们三个抱成一团,为的就是让这个家还像个家,大家还能开开心心地过每一天。”

        “是。那时候不一样。你那时候虽患病,但那病不至于……”东方岩由于过于担心母亲的病情而哽咽了,他说不出那个词。

        “妈会没事的。”此刻的东方岩把妻子的话打上了轻描淡写的标签。

        “不是你妈。你才会这么无所谓。”东方岩是个孝子,他们的生活才刚有起色,他才刚回到家乡,还打算好好陪陪父母,好好在高堂膝前尽尽孝心。再说,东爸东嫂尚年轻,日子每天过,好像就会一直那么安逸简单地过下去似的。他不怕自己的失败,不怕穷困,不怕挫折,不怕吃苦,但他就是没想到过父母的身体出现了隐疾,而且是如此严重的,恶魔般的,让人一提到就会丧胆的凶手。

        “东方岩!”庄禾万万没想到她的一片赤诚之心竟会被误解成完全相反的程度。“正因为我关心妈的情况,我才要求陪着你们去医院的啊。”

        “你又不是医生,报告也看不懂。还是在家等着吧!”他从未如此粗鲁、大声、不近人情。庄禾哭了。不光是因为东方岩对待自己的方式。她又担心婆婆,又担心他因为担心母亲而折磨自己,又担心家里其他人……

        那天夕阳都落山了,他们还没回来。庄禾躲在房间打电话焦急地询问情况如何。

        “医生要求住院,做进一步的检查。”

        “那我送些妈的衣服和用的东西过去。”

        “晚上也没车了。明天再来吧。”

        “那你们都办好住院手续了吗?”

        “办完了。对了,跟爸和家里就说我带妈在兰州转转,过两天再回去。”

        “知道。你们要吃饭啊,我明天就去。钱够吗?”

        “够。”

        “好。”电话里传来秋雨的哭声。“秋雨醒了,我去给她泡奶了。先不说了啊。你照顾好妈,也照顾好自己。”

        患难存在的价值是为了把我们原本脆弱鲜嫩的心灵磨起老茧,让其在任何景况下都不再疼痛了吗?庄禾没有时间震惊和悲伤,也没时间去忧虑钱和别的事。目前,她要处理的事物就是先把女儿的奶泡好,喂完她,再去阳台收下昨天晾的衣服,叠好,再去婆婆房间找几件她的换洗衣物,与东方岩的换洗衣物放在一起,放进背包里。还要想个好借口,带着小秋雨一早出门,坐几趟车到兰州医院。

        对了,还有小秋雨吃的喝的用的和尿不湿……

        她有条不紊地做完了这一切,躺上床时已经午夜了,东方岩发来的一条微信:还好有你,老婆!

        第二天五点她就起来了。做好了家里人的早饭。为了避免尴尬,她留了个条,说那天自己要带秋雨去兰州医院打疫苗,是在网上预约好的。辗转到中午,她才到医院找到婆婆的床位。孩子在她胸前的背袋里睡着了。她卸下背袋,把她放到床尾。

        “妈,今天检查了什么?”

        “上午又抽了血。一会医生会来。让你跑过来,还带着孩子,累坏了吧?”

        “我不累。”她额头都沁出了汗珠,长时间背着孩子的锻炼量是够大的。“你们吃饭了吗?”

        “吃过了。”东方岩弯着腰看孩子。“哦,你还没吃吧?我给你买点饭去。”

        “我带了吃的。给我倒杯水就好了。早上起来只做了家里的早餐,也没来得及做点汤什么的……”

        “孩子,别弄那些。医院都有。坐车最累了,你还带着秋雨。先休息一下。”东妈换上了病号服,斜躺在床头。那身衣服不合身地耷拉在她身上。

        庄禾就着热水吃了些干粮之后就去把带来的物品放在柜子里,到处检查一番,收拾了一番。孩子醒了,原来是尿了。她给她换尿不湿,动作已经十分娴熟了。东妈看她照顾孩子的样子,眼眶有点热热的,她那么喜爱孩子,也像一个真正的母亲,只是突然觉得有点心疼她。她是没有办法体会到完全的做母亲的感觉,少了十月怀胎和生产的剧痛,这个孩子虽由她亲手养育,但却少了与她的血缘关系。她只希望孩子能够健康长大,铭记她的养育之恩,将来不图她能怎么报答,只要不伤她的心就好了。比如像现在这样,等将来庄禾万一也有一天卧病在床,她也能不辞辛劳,赶来给她送个衣物什么的……

        正在思绪万千之际,医生带来了预料之中的不好结果。虽然大家心里有数可听到确诊消息时,还是不免感到犹如撕裂般痛苦。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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