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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歌兮黄粱


转眼都到了三月中旬,天气渐渐暖和起来了,大家都换上了轻薄的春衣。流光看着日子在眼前不露痕迹地在眼前掠过,心内焦急万分,却可恨自己什么也做不了。

        愈是心焦,表面反而愈是风平浪静,实为自暴自弃式颓废,一日三餐照常,只不理外事,今日特意问了阿右才知已是十三了。

        这样掐着日子算,阿左已去了一个月有余,可是至今杳无音讯。

        小厨房里,阿引在给小泥灶上正炖着的桃胶看火。这些人来到后,这里的午后晚间总会多做些除三餐外的糕点糖水,恭敬呈上,只是她们不知道,最终这些甜食有大半数都是被阿右吃进了肚子。

        木棉对阿右的样样都总是充满了好奇,白天常常缠着他,阿右走到哪里木棉就跟到哪里,如此一整天下来,夜里就嗜睡,常常是吃了晚饭,天边刚刚擦黑就爬上床休息,婆子和其余的两个丫鬟此时都无事可做,就聚在一起讨论着针线活。

        她躺在屋中央的一把摇椅上,单手转动着戴在手上的一只血玛瑙镯子,听着外面的蛙叫声,不知用了多久,这已经成了她在掩饰心口不一时的习惯动作。

        大半个月前,阿右拿了一只匣子过来给她,说是尉铮离府前留给她的。

        “里面大概是只镯子。”阿右从一旁的太师椅上直起上半身凑过脸来,一下没关好把门就说漏了嘴,于是眼神畏畏缩缩的,不敢直视于她,直让流光停下手上要打开匣子的动作。

        阿右不知此时是该彻底闭嘴,还是应该继续为自己争取开脱一下,经过一番权衡之后,还是决定硬着头皮说下去。

        “我瞧着它甚是简陋,就想这定不会是什么宝贝的物什,又只是遣了一个不痛不痒的小丫鬟随随便便抱着就送过来的,以为是那纨绔在大街上买来的寻常闺阁女子所用胭脂水粉一类。”他的话语间透露着不以为然。

        “你可知,我当时还在心里嘲笑了他好久。”

        阿右挺起胸脯,又清了清嗓子,愈说愈兴奋:“我虽然天资聪颖,是故向来相信自己,料定这一次肯定也已猜得八九不离十,却终究不是亲眼所见,次次想到它我就如坐针毡,每每眼尾余光扫到它,身上就如同爬了耗子,那是一个百爪挠心,实在是止不住一颗年轻的好奇心作祟……”

        阿右见她仍不说话,灵机一动,觍着脸继续为自己辩解。

        “再说了,保不齐它原先的主人心存歹念,其实里内藏有什么暗器机关,像是毒针啊,烟雾啊,什么什么的,想想就可怕极了,以防万一,我先替你试一试。”

        阿右坐在一旁手舞足蹈地演示着如何躲避应付毒针烟雾,余光看她耳朵里虽听着自己不停嘴地碎碎念,不知真的听着多少,而匣子已被打开丢弃在一边,她只盯着取出来的镯子看,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

        约摸着老天是要下一场大雨,临近傍晚时,屋外小溪里住着的蛙叫得格外的欢,叫声此起彼落,一阵高过一阵,没有个消停。

        她依旧躺在那把摇椅上,板着指头计算着日子,那张老旧的藤条摇椅“吱吱呀呀”的响个不停,一只柔软的羊羔皮毛制成的小枕头被垫在小腰下,软软的,暖暖的,她却睁着一双眼睛生不出半点困意。阿右则窝在软塌上揉着眼睛,像只懒猫一样直打哈欠,紧接着慵懒散漫地伸了个懒腰,直拉得脊椎骨“咯咯”作响。

        “这尉府好吃好喝伺候着,若非师父等着咱们回去,我都不愿意走了。”

        阿右打完哈欠睁开眼,一双杏眼都湿漉漉的,羽睫上也沾染了些湿泽,可眼中却再也无半点迷离。

        “今日十三了,阿右,去把那东西拿出来。”

        他们有一个月不曾有过举动,今天到了和药主约定来往信件的日期,沉寂月余,想来这边也该有些动作了。

        “好。”

        阿右没有迟疑地应声起身,抬脚下榻,直走到暖阁,开了摆放在那里的大箱子,从犄角旮旯处掏出一只封得密不透风的白铁盒子,转身拿了进去。

        流光从它出现就凝视着它,然后接手了那只没有花纹的白铁盒子。

        一盏茶之后,只见她慢慢悠悠从小门晃了出去,只身一人,腰上多了一只杏色香囊,边边角角已经抽丝破损,正是刚刚从白铁盒子里面取出来的。

        她这一路上是有目的地游荡,走的全是府里两道有密林的最偏僻的小路,为的就是能散开香囊的气味。

        最终沿着一条蜿蜒曲折的清澈溪水,流光一路上走走停停。直至头顶上方两道树木的树冠留下的一线天有几声翅膀扑动的细微声响传入耳道。

        此时她选中了一个方向,转身就向那边走去。

        之前仔细研究过尉府的平面地形图纸,她自小院出来,在小路上东拐西拐,但可以确定走的大致方向是东南,溯溪流而上,再走上一小段就是尉府于东南方的尽头,这条溪是当初建园时从城外远郊的小香山引来的。

        东南方位的建筑极少,少得出奇,大面积土地是植的各类草木,依照记忆里对这座府邸的印象,这附近应该是有座小筑,是位于东南角的流黄小筑,目测脚下的土地已是属于流黄小筑的地界了。

        再往前斜走三步,果然,在周围高树与今夜月色掩映下,露出半面素墙月门,门前一侧是个一亩见方的活水池塘,大小刚好。

        挂着的门匾当初做得古朴简单,少了匠人定期保养,如今上面的漆字已经剥落得差不多了,除了一个“黄”字尚能依着笔划依稀猜出,余下三字皆模糊不可辨,若非提前知晓,只怕会大意地一眼掠过,哪里想得出是这样一处匠心独具。

        流黄小筑。

        流光敛起长长的裙角迈步进入月洞,因为一直低着头注意着脚下的坑坑洼洼,刚刚踩下一步,耳边窸窣一声,一扭头迎面就是一截细瘦的树枝。她猛地一抬头,树梢险些从右眼下眼睑中部轻划入鬓。

        那树是一片叶子也不长,现在正到了它的花期,花开得正盛,一簇簇浅色的花在夜里反而更加显眼。

        近看时,每朵花都开得有掌心那么大,花冠五裂,其状尤似风铃,花缘皱曲,很像被揉皱了的上好宣纸,开在此地,更显此处特别。

        流光无意间把系在腰带上的半旧的香囊平举至花旁,香囊的颜色和花的颜色相差无几,应该也是种艳丽的黄色。

        俗话说“红花还需绿叶配”,她还未见过这样但是开花,不长叶子的乔木,然而目之所及,不见楼阁,全是同一种树形清瘦,姿态妖娆的树木。

        先前在小筑外总盘旋在头顶上的飞鸟,绕着这里竖起的围墙飞了一圈,很通人性地停落在与她额头相持平的枝上,乖乖地偏头看她,从不怪叫为她引来别人怀疑。

        这只在黑夜里用肉眼分辨不清颜色的鸟,身形和家养的信鸽所差无几,但要比寻常的白鸽生得要大,要矫健。

        流光盯了它一会儿,那只今夜身负重要使命的使者歪歪脑袋,瞪着圆眼很是无辜地垂下头看着她。而稍后,飞鸟忍不住向流光移动了两步,靠近她,满树的黄花微微颤动,宛若凤冠上一颗一颗颤颤巍巍的东珠,十分华贵。

        对于它这似人的举动,流光反而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才反应过来。

        此时此刻,再与它对视,仿佛飞鸟的俯身也多了几分睥睨的意味。

        极通人性的鸟儿继续目不转睛地俯视着她,忽然张开鸟喙,鸟舌弹起,喉咙处如急吞咽般来回鼓动。十个数后,它自觉完成了任务,也不再理会她,一下子蹬离树枝,飞出了尉府。

        飞鸟向她报了信离开后,流光也从流黄小筑离开,寻最近的道路直线折返。

        它从药主那边来,负责给留在此处的他们一干人带来新的指令:

        “十五前,动手!”

        后日就是十五,是商姨娘的生辰,尉老将军多年来极少于家中设宴宴请亲友同僚,不光妻妾,自己也从不过寿,倒不是因为吝啬金银钱财,而是没有这个习惯。家中长年无孩童,一年四季之中大概也就除了过年那阵子热闹些,平日里都是十年如一日的清淡如水。

        故此,这次尉老将军一说明有意为姨娘操办寿宴,皇帝口谕便传到家中,准其嫡子为家宴返回。

        十五就是生辰宴,就算尉铮不必下手亲力亲为,为保到时能准时出席,最迟也要在十四当晚回到尉府。

        阿右听闻此消息后,当即抚掌称快:

        “老大!那边松了口,我们终于有事可做了!”

        “嗯,收拾收拾,提前做点准备,大家都早点休息。”

        “太好了!”虽然药主已经放了话,但是左右两人总归还是听她的指令行事的,阿右听出弦外之音,这一声几乎是欢呼。

        得此口讯,阿右反而身心俱松。

        今日天将黑时,外面散下来的光是橘黄的,海大娘连忙将才勉强晒得半干的药材一簸箕一簸箕地收进屋来。

        阿右出到厅外,听到外面的婆子在唠叨这场像打不出喷嚏的大雨,到底还要拖到几时,药材再不晒干就要霉了。

        渐大的晚风开始吹得门窗不停“呼喇呼喇”作响,阿右都觉得是十分开心的,脚下的步子都透露着轻快的心情。

        三更时分果然下起了雨,一开始时雨势就来势汹汹。被雨水打湿了的泥土的气息透过窗上糊的一层雪白窗纱飘进屋里来。

        下雨天时最好眠,大雨的势头持续,完全不见会有片刻停歇的态势。

        但它也总归是要停的。

        暴雨“噼噼啪啪”击打屋脊的嘈杂声,潜入了此夜居于城中的人们的睡梦,土地泥泞的味道反而成了极度助眠的安神香。

        闪电像是要将天空硬生生劈裂两半,随之而来的又一声闷雷在天边炸响,眼前的滂沱雨势反而小了,不知是那刻劈裂天地的响雷盖住了噼里啪啦的下雨声,还是这几天老天积攒已久的暴雨终于经不住挥霍,预备着就要告罄了。

        可是借着闪电的光亮,依然可以清晰地看见天边的浓云翻滚。

        这声惊雷作时,阿左将掉了漆,露出里面原木木质的窗子打得全开,直视着那道明亮耀眼的白光,直至它最后完全消失在雨夜中。暴雨如注,将雨吹得偏斜,打在他的小臂和手背,湿漉漉的冰凉一片,阿左将视线投向楼外地下,整个人如临深渊。

        阿右则向来甚是心宽,哪怕是听闻了哪日泰山就将崩于前,他也能在前夜睡得安稳香甜,对此,阿右半张着嘴巴,砸了咂嘴,翻了个身又沉沉睡去。

        流光今夜比以往都早睡,几乎一沾上枕头就睡着了,可是算起来从刚入睡就开始梦境不断。梦里既有从前真真切切生过的事情,也有穿插了形形色色古怪的人和事的怪事。

        一开始时,她梦到早些年在山腰一同练武时的情景,阿右曾扔下用来练功的笨重铁剑,兴冲冲地跑到她跟前,信誓旦旦:“若你生为女子,我必娶你为妇。”

        然后,在他尚为自己一席不着边际的话喜滋滋,还没回过神的时候,就当头受了一记闷棍,被她挥着木棒打得正着。

        山下山上,从前现在,阿左一直以来都在为同伴的神志忧心,想来此番……是再也不用了……

        青衣少年远远地站在一边看着满山乱窜的人,禁不住掩面长叹,嘴角却是溢着笑的。

        不知不觉间,眼前画面忽地一转,山腰处不见了阿右,不知为何阿左也背对着她,却依旧是站得远远的。

        忘记了他是穿着一件什么颜色的长衫,却不再是刚上山时身上总是那件有点旧的青色衣裳。

        流光想,大概这已经是很久之后了,早年的衣裤不在合身,师父给他换了新的颜色,新的款式。

        “阿左!”

        见他要走向前方烟雾缭绕处,流光出声喊住他,那人既没有像她想的那样转过身来,也没有回过头,反而还要继续往前走去。

        见他就要走到浓雾中,她愈心焦,也不管不顾地往前走去。

        明明是需要好几十步的路,她却只是往前探了一步,再一扬手就轻易地拍到了那人的左肩。

        “阿左?”她轻声问他。

        这次,那人也应声回过头。

        许是这一下子靠得太近,他的面容反而看得不太真切了。

        此时此刻,脚下踩的是兔儿山上覆盖的沙石,耳中灌的是常年在山上流窜的四季风。

        以前从来都在山上,久而不觉,现在远离了,触觉嗅觉都变得敏锐了,只一下就能感觉到连吸入肺的空气都是山上独有的感觉。

        而眼前的人是她的伙伴。

        这让她的心境一时很是平定。

        “我好想做成手上的事情,然后马上回去。”

        流光低头看着山石夹缝里生长的一丛鸢尾,突然吐出这些时日来,一直都纠缠心间的烦恼,同时也像吐出深藏于胸的浊气。

        像草一样直直的叶子在风中轻轻摇曳,花开了很多,一朵蓝紫色的花几度欲触碰到她的膝盖,鸢尾的花开得很大,像只有着鲜艳大翅膀的蓝紫色的蝴蝶。它摇头晃脑的,摇摇晃晃,却始终没挨到她的小腿。

        “既然是想家了,就先回去吧。”那人声音很是温和,有如煦日下潺潺清溪水,流光看不清他的脸上是什么表情。

        趁着她似神游的空当,那人继续说道:“我陪你回去,你带我回家吧。”

        流光心想,这话不像阿左说的,他从不会这么说话。现在身边站着的人显然不是阿左,但是在梦里怎么会也像清醒时想得那么多,那么细致?就像她现在说话是她在醒着的时候,绝不会说出来的,醒着的时候,她只会让它们通通地烂在心里,永不见阳光。

        看着脚下山崖因风而动的葱茏树木,流光思绪也飘到久远,忽然间像打开了话匣子。

        “我小时候呀,也没想着要长大,师父素来不爱金银,黑子只喜欢在林子里跟在我后面撒欢,一直就想,这样有师父和黑子陪着。也没觉得哪里好,但也很好了。”

        “可是后来,我现所有事物都敌不过一个年月,一个个的,都在变化,都在往后走,我不能停留原地,也被这样裹挟着,不许回头地走,一步不停地走。”

        “不知不觉,期间有似大梦不醒,到再一睁眼,就已经走到了现在这一步,退无可退,进亦不可进,就如此僵持着。”

        那人一直沉默着,没有出声也没有动作,只是在她不说了的时候偏过头,忽然很是玩世不恭地咧开嘴角,抬起长长的手臂,像是要安慰地拍拍她的肩头。

        他似乎还要开口说话,流光却没有听清了。

        他要往下说些什么?又是否能解此刻之忧?

        因,此刻梦境之外,一道耀眼的电光将天地在那一瞬照得亮如白昼,一切皆断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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