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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4章


初中和小学不同,小学生再痞里痞气也不敢正面顶撞老师,但初中为了彰显自己“已经是个大孩子了”这种中二心理,总有那么一小撮人不把老师放眼里。再加上我们这一届赶上中学扩招,生源质量良莠不齐,有一些小混混真的混了进来。

        我上任的第一天就遇到了和我对着干的人。

        自习课,所有同学都在认真做作业,第二排一个叫周瑞的男生笑嘻嘻地转着圈聊天,本着纪律委员负责的心态,我点了他,“周瑞不要讲话了。”

        没想到这一下竟然把火点起来了。

        周瑞转头看我,“你老几啊,凭什么让我不要说话?”

        他个子虽然高,但极其瘦,脸上有几颗雀斑,一眼看过去并没有什么攻击性,孙老师误以为他只是个多动的孩子,特地安排他坐在第二排。

        我瞪了他一眼,“你影响到其他同学做作业了。”

        “你还会学习呢?哎呦喂,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年级第一呢。”

        这次接话的不是周瑞,而是坐在我前面的赵飞。她是女生,比班里的一些男生还壮实一点,三句话里总有两句是脏的,染着黄头发,却跟班主任说是生来就这样。她也转过身,讥笑着看我。

        “你怎么不教教那个弱智呢?”周瑞和她配合得天衣无缝。

        他口中的“弱智”是我们班一个反应稍稍迟钝的女生,班里没有人和她说话,我推己由人地多关注了她一些,偶尔会帮她记一记作业,借给她文具用。

        “你有病吧!”我听到这种词从他口中说出来,不由自主地冒了火。转头看那个女生,她涨红了脸,快把头低到了桌洞里,我心里涌起一阵奇异的难过。

        “你贱不贱啊,上赶着和智障做朋友。”赵飞和周瑞你一句我一句地揶揄我起来,直到最后话变得极其难听。

        没有人站出来,只有他们的几个狗腿子小声奚落帮衬。我的孤立无援在底下同学把纸条传得满天飞的局面下变得极其可笑,攥着拳头,进退不是。

        只这一次,我和周瑞、赵飞算结了梁子。

        一天下午的美术上,美术老师迟迟没来,周瑞拉着前后左右的同学聊天。

        周瑞的同桌是个微胖的女生,孙晓。周瑞一直在绕过她与隔了一个过道的男生扔纸条,她显然被周瑞弄得心烦意乱,突然把作业本一摔,大声说,“周瑞,你能不能别传纸条了!”

        这一下,全班同学都齐刷刷望向他们。

        周瑞露出鄙夷的神奇,“你有病啊。”

        孙晓平时就有些虎,立刻不甘示弱,“你不学习随便,但你别拉着周围人陪你聊天,你没看到他们其实根本不想理你吗?”

        这似乎是戳了周瑞痛处,他把手放在孙晓后背,摸来摸去,阴阳怪气地笑,“你发育得挺好啊,你看看你这肉,都长胸上了吧?就你这个身材,你觉得有人想跟你说话吗?”

        孙晓的眼圈一下就红了,整个身子拼命向另一侧躲。

        如果说前面属于同学间的争执,那这个行为完全可以算上对女生的侵犯。

        看见这一幕,我全身的血“噌”一下窜到脑门,想都没想就拿起一本书走到孙晓旁,“啪”的一声打掉周瑞的手。

        “怎么哪都有你?我真是看见你的脸就犯恶心。”周瑞眼神变得阴郁,话锋一转开始针对我。

        “你是变态还是下流啊?”我气得话都说不利索。

        周瑞猛地站起来,隔着孙晓一把拽住我的衣领,我被他一扯整个人往前一倾,大腿磕在孙晓的椅背上,上半个身子几乎全压在她身上。我使劲掰着周瑞的手试图让他松开自己,他却扬起另一只手要打我,正在这时,教室门开了。

        众人纷纷以为是老师来了,猝然安静,周瑞两只手也立刻收回去,所有人看向门口。

        我被他突然松开没得站稳,一下歪在孙晓身上,孙晓扶住我,脸上写满了愧疚和难过。

        推门进来的学习委员看着大家,一脸茫然,“全校老师都去开临时会议了,这节课自习。”

        大家长舒一口气,窃窃私语的声音又开始变大。

        突发情况打断了我和周瑞之间的局面,他转变主意似的,撇了撇嘴坐下来,“我听说你搬到咱们学校前面那个小区了啊,这下你得自己走回家了。”

        我还没来得及反应周瑞怎么知道我刚搬来这附近,他就继续说,“那你走路可得小心点。”

        虚张声势,我不打算理他,大腿疼得我几乎走不稳,慢吞吞挪回座位,他又在我身后强调了一遍,“你下午放学,小心哦。”

        说不怕是假的,下午放学我磨磨蹭蹭在教室收拾书包,没想好怎么回家。班长走过来,“我跟你一块回去吧,我路过你们那个小区。”

        我有点诧异,我几乎没和他说过话,甚至连他名字是董文宇还是董文瑜都没分清,他突然提出和我顺道一起走,那肯定是因为课上周瑞的那一番话。

        我以小人之心合理揣度,按理说,我在管纪律的时候,班长也该有同等的责任,但每次他都像隐形了一样,默默把烫手山芋丢给我,今天见到我被周瑞威胁,大概是于心不忍,良心不安。

        但一连几个下午我们都没见到周瑞,我对董文瑜有点愧意,“不好意思啊,我觉得周瑞那天应该只是嘴上说说,今天你不用陪我一起放学了。”

        董文瑜点点头,“那你自己还是要小心点,我听人说周瑞是在外面混的,认识一堆社会上的朋友。”

        哦,那就是了,董文瑜从来都不管周瑞的原因,也是他把这个班长当得如此窝囊的原因。

        接下来几天,我和周瑞都相安无事,他每次拿难听的话讥讽我的时候,我都当看不见听不见,他试图带头孤立我,可我本就在班级上没有朋友,几次过后他也当我不存在。

        赵飞对这个态势极其不满,不知道她是崇拜周瑞还是单纯地也想当个什么初中一姐,总之,她继承了周瑞的衣钵,变成了新的不安定分子。

        赵飞主要以欺负女生为主,不是说这个难看,就是议论那个穿衣服土,不把女生说哭不住嘴,后来她越来越过分,开始威胁几个胆小的同学给她写作业,帮她接水。

        她的气焰越来越嚣张。周四下午的最后一节是数学课,但那天孙老师一直没来,班级里闹哄哄了十分钟,董文瑜安排数学课代表去办公室催催老师,他则走到讲台拍了拍黑板擦,想镇住大家。

        只有前排几个同学被这两声唬住了,班级里的聊天声仍不绝于耳。

        自从上次和周瑞闹了那么一出后,我的大腿乌青了一片迟迟未消,加上他那次的威胁总让我隐隐不安,我开始琢磨着把纪律委员的职务辞了,能不管的事情就尽量不插手。当个聋子,充耳不闻,埋头写我的作业。

        董文瑜在讲台上吼了几嗓子见没人搭理他,面露尴色,赵飞却在底下响亮地吹了声口哨,整个人大喇喇往后一靠,像是在看戏。

        她这么一靠正好把我的作业本压住了,我拍了拍她,示意她让我把作业抽出来。

        她看董文瑜无为的做法,颇显失望,把火气撒我身上,“你他妈拍我干什么!”

        “你压着我作业本了。”

        她把椅子转了个九十度,手里拿着我的本子,“这个?”

        “对。”

        “那,还给你。”她把本子重重地拍在我脸上,一切理所当然地好像她刚刚只是在亲切地喊我吃饭。

        我的大脑立刻死机了,一时没敢确定自己是不是被人扇巴掌了。

        “傻了?”赵飞竟然笑嘻嘻地问我。

        等我整个人反应过来,手里已经拿着我的数学课本、数学练习册,全部砸向赵飞了。

        这动静太大,全班同学都看向我们俩。

        被扇巴掌的那一瞬间,我好像突然回到一年级被那个小男孩一把推坐在地上的时候,原来那个时刻我全部的情绪,叫做耻辱啊。

        等长大后,我才意识到我在初一的时候,切切实实地遭遇了一场校园霸凌,原来当一个孩子被霸凌的时刻,他首先感觉到的不是恐惧,不是惊慌,更不是什么难过悲伤,而是,耻辱。

        可我,不是小时候的那个任人欺负的我了。

        我把桌面上所有能扔出去的东西,全部砸在赵飞身上,“你有病啊!!”

        直至我已经把桌面扔干净了,还不解气,又顺势踹了一脚单人桌,桌子倾斜,压在赵飞身上。

        看着我的爆发,她比我还要愤怒,一把掀翻桌子,桌子应声倒地,她手里还攥着我的本子,无数个本子巴掌密密麻麻落下来,扇在我的脸上、头上、身上。

        “你不就是舔着校长才当上这破纪律委员的吗?还是你爸舔着校长让他给你安排的?装得跟个好学生似的,立什么牌坊啊……”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好像冲了上去死死抱住她,或者是我一直在试图掐她。我没打过架,这些花架子根本使不上劲,完全处在弱势,模模糊糊看见董文瑜从讲台上冲下来,还有几个男生也站了起来,挡住了赵飞。

        我依然站着,看着形形色色的人来来去去,有人在大声讲什么,有人跑了出去,我听不清,也看不清。

        最后,我转头走出教室,一直走一直走,到了校门口被门卫大爷拦住,他一脸惊慌地看我,嘴一张一张在说什么,又跑回屋似乎在打电话,我没有管他,自顾自走出校门。

        木木的两条腿都不像是我的,可它们带我回了家。

        等我爬上三楼,外婆打开门看着我的样子突然哭了,我才意识到自己的脸有多难看。

        嘴唇肿了,眼角也破了,半个脸红通通一片,校服左侧开线了,披头散发像个疯子。

        外公从卧室慌慌张张地出来,看着我,“谁!干!的!”

        他语气里的愤怒和心疼让我笃定下一秒他一定会冲去我的学校杀人。

        外婆拦住了他,他们一个给我的脸上药,一个掏出手机打电话。

        上好药,外婆把我带到屋子内,示意我把衣服脱下来,开始仔仔细细检查我身上还有没有别的伤口。我躺在床上,丧失了说话的力气。

        “校服没破,胳膊怎么都破了?这是被掐的吗?……然然?”

        她一边落泪一边用恳求的语气逼我开口跟她说说话,直到她看到我右侧的大腿,突然沉默了。

        “这不是这次受的伤?”

        我还是不说话,实际上,不是我不肯开口,而是我说不出来,我好像一个想开口却说不出完整句子的哑巴,连哭都不会了。

        晚上八点左右,外公不知道处理完了什么事,终于放下电话进来看我,摸了摸我的额头惊呼,“然然发烧了。”

        外婆还在哭,她的眼睛已经肿了,听到这话,立刻起身取衣服,“走走走,去医院,不要等他们回来了,咱们必须先去检查一下,这么下去不是办法。”

        我被送到医院,听到医生对外公说,“再偏一点,就戳进左边的眼睛了……”听到各种仪器在我头上滴滴响个不停,听到护士说“心电监测仪有点凉,别怕……”我在所有嘈杂的声音里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等再一睁眼,爸爸妈妈站在我床边,他们终于,回来了。

        “然然。”妈妈眼里有我从未见过的温柔,“能不能跟爸爸妈妈说,发生什么事了?”

        教室里还没安监控的年代,他们就算想还原全貌都还原不出来。

        他们问,我却不知道说什么。说我和同学打架了?说我被同学打了?还是说我管纪律的时候得罪人了?

        但此刻,我的眼泪止不住地流,我从未发现自己竟是这么爱哭的人,“赵飞……她扇我……”

        我爸的反应比我想象的还严重,他从来都是沉稳、不动声色,此刻眼神里却满是震惊、愤怒。

        “行,爸爸妈妈知道了,这件事你就不要管了,爸爸妈妈来处理。”

        “我不想去学校。”一想到那个地方、那间教室,我就喘不上来气。

        “行,那这段时间你就先别去学校了,爸爸妈妈处理好,你再去。”

        我别过头,其实我这辈子都不想去了。

        我的这场莫名其妙的高烧一直退不下来,医生也说我的伤口都不算深,大概是心理因素导致的。我要回家,外婆和医生确认再三我可以出院后,她答应了。

        我也吃不下去东西,吃两口就要吐出来,外公外婆却比我瘦得厉害,他们一刻不离我身边,如果外公去厕所,那外婆一定在,如果外婆去做饭,那外公一定在。

        我浑浑噩噩地睡,又浑浑噩噩地醒来。然后看到了一个幻影,沈鹿鸣。

        “你生病了?”沈鹿鸣的影子问。

        “外婆说你不吃饭,你就喝这一口粥,好不好?”沈鹿鸣的影子又问。

        “你的脸需要换药了,我给你换吧?”

        他伸出手,把我脸上贴着的药膏取下来,新的棉签触感清凉,我一怔,真的是沈鹿鸣。

        他看到我的眼神,解释,“我回来了,转学回来了。”

        我坐起来沉默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此刻他好像我的又一个亲人,就像我在医院睁开眼看见爸爸妈妈的那时候,眼前的沈鹿鸣让我的眼泪再次不受控地冒了出来。

        外婆走进来,“然然不哭了,再哭眼角的药就白涂了。咱们要漂漂亮亮的,脸上可不能留疤。”

        “叔叔阿姨说你下周去上课?”沈鹿鸣问我。

        我摇了摇头,心里抵触得厉害。

        “我和你一起去,”沈鹿鸣捕捉到我眼睛里的犹豫,“你别怕,我每天和你一起上学放学,不会有人……”他艰难地把话说下去,“我不会让人欺负你了。”

        爸爸妈妈也走了进来,“然然,我们和你们学校老师、校长都聊过了,也询问过你们同学,这件事你没有错,你那个同学,学校肯定会给她处分的。”

        可是,可是。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像这不是我要的答案,然而,我能一辈子都不上学了吗?可我怎么一想到上学,手都在抖呢。

        “然然,下次你如果遇到别人欺负你的情况,你就打回去,知道吗?”

        妈妈的话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要么你就跑,要是躲不掉,你就一定要反击。”

        “然然,爸爸妈妈周末一结束就要走了,”爸爸语气里是真实的愧疚,“你一定要答应我们,保护好自己好不好?鹿鸣也回来了,有什么事情你要找他。”

        沈鹿鸣在旁边用力点了点头。

        我也缓慢地点了头,爸爸电话响了,他略带抱歉地环视了一圈,出去接电话,又是工作。

        他的爱和对我的上心,好像只能持续在医院里的那一天。

        大抵在爸爸妈妈眼里,我的伤并没有到需要转学的程度,也或许是他们觉得这已经是我们全市最好的初中了,或者仅仅是因为他们就不觉得心理问题是问题,我不敢也不愿承认他们并没有那么在意我的情绪,至少我不愿意去学校的时候,外公外婆从没有逼我。

        而现在按他们的预期,下一周,我就要和沈鹿鸣一起恢复校园生活了。

        我心里的那盏灯,忽然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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