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随

年初五的时候，天气已经挑晴，连着小区植被都冒起了嫩芽。昨个光是买菜就花了好些银子，这时候的物价还算便宜，一只整鸭也不过二三十的价格，买些素食也多以毛分为单位，这放在后头是怎么也不敢想的。

        老苗同志中午还送了一笼豆腐卷和萝卜丸子过来，见家里没人还拉着我跟他一块儿回去吃饭，在好客这方面，老苗同志绝对是顶顶的，只要瞧上眼跟谁都能来两杯。

        魏奶奶的豆腐卷皮薄馅嫩，把面擀成饺子皮一般薄厚，然后一边卷一边添上早就调好的豆腐馅，里头拌点葱花，完了往蒸笼上一放，慢慢等着出炉就成了，不过老酒贪嘴，每次包豆腐卷，还没卷完面皮，调好的豆腐菜就给她吃去不少。

        鬼灵精怪的。

        还有啊，老苗同志也是顶当当的手艺人，家中禽类饲养，蔬菜种植，甚至连家电维修都给包圆了。还有那炸萝卜丸子的功夫，都是可以出门摆摊的手艺，把萝卜刮成丝儿，然后用调好的面糊揉成丸子往油锅一炸，真的是又脆又鲜。

        只是心中总有点说不清的感觉，明明是回自己家，明明只是回家吃顿饭，却连门都不敢进。

        我很想见魏奶奶，很想见老酒，很想和老苗同志在同一张桌上吃饭唠嗑，可现在不一样了，我早就不是他们相熟的那个人，他们仍是我记忆里的长辈，但他们只能存在我的记忆里，取不出，对不上。

        其实都还好，早在我成为陈辞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注定会有这么一天。可我还没准备好，还没想好该怎么见他和他，我该对着他们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呢，关于这些，我找不到一点头绪，甚至在想要是不见多好。

        我三十多年没见过朱先生了，他和老酒离婚的很早，我脑子里连那会儿的记忆都没有，只知道他姓朱，因为户口簿上有我的更名信息。

        我曾经是随父姓的，后来才跟着老酒一个姓，我也是老苗家唯一一个姓苗的，老苗同志有五个闺女，到了我这一批，跟着姓的就剩我了，估计这也是后头老两口对苗池宠爱非常的一个原因吧。

        直到十八岁，我入伍的时候才知道朱先生全名，那时候辖区派出所要进行政审，入伍也需要父母签字，可后来啊，一张纸上还是只有老酒一人的红印印。你说我恨吗，有些，可又说不上多少感情，本就不存在生命里的人，再记起来又算得上什么呢。

        我一直觉得我是一个很冷血的人，后来我才明白这是一种病态，我总觉得这世界上无论谁离开了我都不会有一丝难过。可每次在街头看到那些不如意的人，又总觉得心里堵的慌，明明自己过得也不好，明明只是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这时候我又总会想到老酒，想到老苗同志和魏奶奶，想到自己小时候，我恨不得自己两耳光，让自己清醒清醒，在他们辛苦赚钱忙碌工作的时候，我在干什么，我在发痴，在败家，还整天一副自视甚高模样，若是把胸口挖开了，我的心一定是黑的。

        后来，我总是一个人在夜里苦笑，笑声渗入，又满是无奈，那时候我真的好后悔，好恨自己为什么如此白痴，恨自己这么多年的学识是不是丢到了狗身上，就连现在我还觉得这句话是侮辱了狗，狗还忠诚懂得知恩图报，我呢，什么都做不到。

        以前总听别人说故事，我还在想我一定不会这般。

        可当事情落在我身上时，我才明白，这世上有太多太多的无能为力，我活成了曾经自己最瞧不起的模样，我变成了一个连我自己都嗤之以鼻的烂人，可我却只能在这片死胡同里来回转悠。

        哪怕现在过去了那么久，哪怕我早就过了那道坎，甚至现在已经换成了别的身份。可只要一想到，一遇到，我还是会颤着身子觉得心口疼痛，不想面对，哪怕这只是一段回忆，仍旧如深渊地狱般让我恐惧和害怕。

        我看着躺在摇篮里的小家伙，眼睛酸涩，我轻轻摸了摸他的脑袋，心里轻声念着。

        “你以后一定别活成我的样子，一定要听妈妈的话，一定要好好的。”

        小时候总听大人说，摸脑袋不容易长高，可我知道，你长大后一点不矮。

        我很早就做好了和某些人再也不见的准备，可这些突如其来的相遇总会把我藏在心底的那面镜子打得稀碎，余榕是，她是，朱先生也是。

        我想苗池一生都好好的，我不想他的人生跟我一样，那些该过的劫我都替他去走了一遍，我不想把我经历过的人生重新加注在他的身上，他是自由的，他应该是欢乐健康的，他不是我。

        这时候的朱先生还很年轻，刚到三十模样，我侧着身用余光偷偷打量了一番，他模样生得俊俏，一米七几的个子还梳着背头，难怪以前总被人说我长得像他，是啊，只是模样长得有些相像罢了，这世上长得像的人太多了。

        听人说，上辈子他们离婚是因为家庭不和睦。

        是啊，刚到城市连吃住都成问题，上哪去谈情说爱呢，平日里少些争吵就已经是难得的清净了，这些是非对错怪得了谁呢。

        不过，现在都好了，一家人稳稳当当的，邻里和睦，再也不用遭那些罪了。

        我以前总觉得人死不能复生是件好事儿，我还常盼着等那天自己不在了，往后日期也能清净了。

        现在我又很庆幸自己能再活一次，尽管我成了自己故事里的外人，可我还是会替他感到开心，这辈子他终于等来了自己想要的人生。

        魏奶奶厨艺还是老样子，做什么菜都香喷喷的，一家子时不时往我碗里夹菜，等我回去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一点，光是一顿午饭就吃了一个多钟头。

        下午我去了趟小区外的公园，里头有两座蘑菇亭，都是供人休息和下棋用的。

        在亭子外，我又见到了余榕，小丫头正围着亭子咿呀咿呀的绕着圈，两三岁的妮子现在只能简单说些话，发音还不清楚，不过她嘴里显然是在念叨着“糖糖”，在小丫头身旁，榕妈正拿着糖果来回挑逗，看着妮子着急起来的可爱模样时不时传来铃铃笑声。

        我坐在亭子里，心头有些愧疚，如果不是我，玲玲姐和大毛一家肯定也很幸福吧。如果放在古时候，我这般作为一定会被人说是吃里扒外吧，是啊，人都是有私心的，我也不例外，曾有人对我说，我希望你好。

        我也是，我希望我在乎的人，都过得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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