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夜神渊守
尚且年少的渊守神和明尊者不分上下打了一架，然后一同鼻青脸肿坐在房顶上看月亮。
苏长明道：“你一个赤谷派首席大弟子，原来住这么寒酸的地方啊。”
穆年台正在擦药，闻言冷冷道：“轮不到你来说。我小时候住在掌门的侧殿里，看那些金雕玉饰看厌了。住这种竹屋，别有一番风味。”
苏长明：“四面漏风的风味？”
以门派首席大弟子的地位而言，这个地方确实不太好。它置身断崖之上，一面是直上直下的陡峭山岩，其他山面吹海风。怎么看都险得不能再险。
穆年台本着君子之礼，准备把伤药均一点给她，手都伸出一半了，听到苏长明的嘲讽，果断把伤药放进储物袋：“也不知一个四海为家的人怎么好意思评判别人的住处。”
几乎是明着嘲讽苏长明乞儿的出身了。
云连枫听到了都一阵牙酸，有点赞同苏长明那句“假正经”。
苏长明自己反倒大笑起来，道：“我让自己站在你们大门派弟子的角度看待问题，你倒说起我四海为家了。看来我们都在为对方着想，还是能沟通的嘛。”
少年穆年台脸都木了：“这又是哪门子歪理？”
“赤谷派大公子，要是你多替出身不如你的人想想，世间也就没有那么多不平事了。”
“我早就想问了，你之前一口一个天下正道，现在一口一个不平事，到底是什么意思？”
苏长明神色这才郑重起来。
哪怕身披麻衣穿草鞋，她也自有一番威严的神韵。
她道：“我想让天下有天分的人都可以平平顺顺踏上道途，挖人灵根者都该处以重刑。我希望有朝一日，出身不再是阻碍有天赋的人修行的理由，众生平等，凡人也不该任由修行者欺辱。”
说完，她问穆年台：“好笑吗？”
少年穆年台一脸莫名：“你说的难道不是这个世界本来的样子吗？”
听了他的话，原本软成一摊烂泥的苏长明不知哪来的力气，跳起来一拳重重打在穆年台身上。
穆年台猝不及防，被打飞出山崖。
幸好他半空中反应过来，御剑飞了上去，这才避免了落进海水里出丑。
已成神尊的穆年台在笑：“活该，当着一个被挖灵根的人说世道公平，也不知道眼睛长到哪里去了。”
苏长明就站在崖沿上等他。
她道：“你白天杀的那个老嬷嬷，原本是赤谷之畔海边的渔妇。她的丈夫早年出海没能回来，她独自一人把两个女儿拉扯大，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老得多。就在她大女儿十二岁的那年，几个仙门修士御剑来到她家门口，说她的女儿有灵根，要强行带她的女儿走。她不肯，她的女儿也不肯。拉扯之中，她被推倒，后脑勺撞在灶台上，一命呜呼。穆神仙，你现在还觉得这个天道公正合理吗？”
少年穆年台并不服气：“名册上根本没有她两个女儿的名字。要是人真的被带到赤谷派，以我的权限，会不知道？”
苏长明垂眸：“有灵根不代表着这个人一定会踏上修行的道路。”
少年穆年台犟道：“她们都被仙门发现，不可能不修行。”
苏长明背过身，开始脱衣服。
少年穆年台抓耳挠腮，飞剑摇摇欲坠：“你、你做什么？我才不吃你那一套。”
已成神尊的穆年台冷笑：“你以为别人看得上你？你连喝她喜酒的资格都没有。”
云连枫猜到了苏长明在做什么，看着旁边同一个人少年时与成名后的巨大反差，一时无言。
果然，麻衣滑落的地方，露出了一条贯穿整个脊背的狰狞疤痕。
少年穆年台怔住。
苏长明问：“看清楚了？我当年被山岚洲镇山门长老的儿子取走灵根，取完就被当死狗一样丢到乱葬岗里。那小子移植了我的灵根，躺在长辈为他构建的秘境里养伤，每天灵药一碗一碗喝，好生舒服。呵，天道公正。”
少年穆年台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憋出来两个字：“抱歉。”
苏长明穿上衣服：“无所谓了。我的仇已经报了。如今我跟骨魔一道，我为生者鸣不平，她为死者沉冤昭雪。”
已成神尊的穆年台喃喃道：“可惜，我那时候同她是两个世界的人，没立场为她指明骨魔的嘴脸。”
少年人则问：“什么叫做为死者沉冤昭雪？”
苏长明道：“你让她进赤谷派墓地，她会做给你看。”
穆年台断然拒绝。
苏长明起身入海，留下一句话：“穆神仙，我劝你好好做你的神仙，别让人找到机会把你从神坛上拉下来。”
海龙钻出，将苏长明顶在两角间，腾飞而去。
两人不欢而散。
已成神尊的穆年台漠然道：“我那时候真是个混账。”
云连枫：……
做人的时候还是好好一个人，怎么成了神倒开始发疯了？
金珠里的记忆依旧流淌。
她看到少年穆年台不断走访那些刚刚入门的弟子，想要从中得出什么线索。
那时候有资格修仙的多少也有些权势，哪怕是小孩，在长辈耳濡目染之下，也知道什么话当讲不当讲。若非骨魔闹出的事太过出乎意料，小孩们不知这事也要忌讳，这才让穆年台听了去，只怕穆年台一直做着不食人间烟火的君子，修着冷漠孤高的道。
少年穆年台什么都没问到，还被掌门叫过去斥责了一番。
掌门道：“你的天赋绝无仅有，将来是要做那把守护赤谷派的剑的。我此前下放些杂务给你，不过是觉得你小小年纪就成天修行，比常人少了阅历，将来容易被骗。若是因此分了你的心，反倒得不偿失。今后那些杂务就交给你师弟，你专心修行便是。将来你做了天下第一的剑尊，庇护赤谷派，门派自然不会亏待你。何苦费力去做讨不到好处的事。”
少年人道：“弟子只是觉得，天地之间有太多我不懂的事。弟子想要求个明白。”
掌门没有松口：“剑修有剑就够了。”
少年穆年台作了个长揖，转身离去。
主位上，掌门的眉头高高皱起。
再往后便是云连枫在穆年台记忆中看到的那般，门派中见不得光的那些事被一点一点剥开，呈现在穆年台面前。
少年人的整个天地都翻覆了。
恍惚彷徨之间，他的剑道却越发通透。最终，他没有违背自己的道心，决意放走了那些被整个修真界视为牲畜的有灵根的凡人。
之后便是海龙救场，将他从掌门的追责之中带走，浪迹天涯。
已成神尊的穆年台声音平淡：“那是我做错的第二件事，明知赤谷派糜烂成了什么样子，却为了暂时的安宁跟苏长明离去，给了骨魔可乘之机。”
大抵因为金珠存在的原因与赤谷派遗址直接相关，记忆跳过了穆年台跟随苏长明闯荡天下的那一段。
周围景物再度稳定下来时，四周光亮骤然暗了好几个度，从天空到荒野再到大海，从山石树木到村子破破烂烂的废墟，无不笼罩着一股不祥之气。
成年后的穆年台便持着剑，走在已经荒废的小路上。
比起少年时的谦谦君子，这时的他更接近于世人对神尊的幻想。
他通身气质凝练，眉眼深沉，长发规矩地束起来，耳侧没戴饰物，只贴了两片保护耳洞的白纱，身上有着剑修的锐气和道心空明的正气。起码在云连枫看来，这样的穆年台比之前在海下穿睡袍的模样顺眼了很多。
他熟门熟路走进一处难民聚集之地，从储物袋中掏出些许没有被魔气污染的鱼让他们自行烹饪分食。
难民们没有推搡，而是分好了各自的食物，极有秩序地开始烹饪。
穆年台等他们吃完才开口：“这里往北走五十里，有位大能在建城广纳流民。明日你们都往那里去吧。”
难民中一位年纪最大的老头道：“我们哪儿也不去。那些说收留凡人的修士，都是把我们骗过去再取我等血肉魂魄化为己身修为。除了仙人您，我们谁也不信。若是您嫌我们累赘，我们手艺还在，可以自行下海捕鱼。”
穆年台道：“你可知海中裂了个口子，域外真魔以此为途径，从彼端而来。”
“大海浩瀚，不过是一道口子……”
穆年台道：“那口子已经浸染了半个荒洲。荒洲之上，龙与魔龙争斗不息，凤凰与魔鸟彼此嘶唳，古树与魔植纠缠不休。此外还有千百种异兽，跟自己昔日一同玩耍捕猎的同类打得死去活来。若是持续下去，荒洲将为成为被魔物摧毁的死地，千百年后的舆图上只有十二洲的山川地脉，世人将不知晓世间曾有一个独属于异兽的海上大洲。”
老头张了半天嘴，茫然道：“那我们这些渔民今后怎么办？”
“搬去明尊者所建的城市，她会护着你们。城中也有人教你们如何谋生。她是内陆山岚洲人，会清缴陆上十二洲的魔气。我出自大赤洲，更熟悉海。今日之后，我会去海上镇守。”
“可，那得经过赤谷派……”
“我此前已经给你们发了护身纹印，赤谷派的人突破不了护身纹印。”
神尊身份的穆年台在笑：“第三件。”
再次出现的记忆便是沧海之中万千波澜，魔气自波澜中起，却比海中波澜更加澎湃。
海龙在魔气上盘桓，龙血从冰鳞脱落的缝隙里流溢而出。
独镇万顷沧海的穆年台目眦欲裂，浑身灵力运转到了极致，身后出现了他放大百倍的虚像，正跟魔物纠缠。
不远处却有一艘飞舟，舟上用铁链套着穆年台此前照顾过的难民们。
飞舟上的赤谷派弟子双眼猩红，猖狂大笑：“师兄，当年诸位掌门长老的血脉，唯有你生来就有灵根。我等为了赶上你，不知暗地里付出了多少，却换得你一句‘他这仙不修也罢。‘如今魔尊已将新的功法公布天下，任何天赋不足的人都能修为暴涨，你以为我还会像小时候那样低你一头吗？”
那人手起刀落，便砍下了老头的人头。他将血洒入海中，道：“看好了，不是我为难你们。见死不救之人，乃是你所信任的穆年台。”
死不瞑目的人头滚落入海。
穆年台气得发狂，却因为魔物太强，腾不出手救人。
随着人头一个接一个滚落，众人的血肉魂魄皆化作怨气落入海中。魔物得到滋补，实力再涨，压制了穆年台。
海中裂缝骤然撕开，将已经被浸染的半个荒洲吞噬掉，流溢出的魔气朝余下的半个荒洲流去。
海龙悲啸，法术一个接一个使出，却挡不住魔气的侵蚀。
兴许是被逼到了极致，一瞬间，穆年台浑身灵力由明转暗，仿佛清风朗月般的修者从此将自己锁入了不见天日的暗室，背负着旁人的怨憎与悲伤，默默前行。
灰蒙蒙的天全然黑了，他手中的剑被黑色的灵力层层覆盖，浓黑如墨，显现出渊守剑的雏形。
穆年台修为暴涨，将魔物镇于剑下。
他站在海面上，一剑震碎了他的师弟就想要往赤谷派的方向赶，魔物却一只一只往上爬。
他满面愤怒，却只能被魔物牵绊在此地。
而外界只知黑夜骤然降临，不知因为什么缘故引起的。着魔的修士们夜夜大宴宾客，为数不多的正道修士们却惶惶不可终日。
待到魔物浪潮稍微平复的间隙，穆年台回了赤谷派，亲手将为了修为杀死无数黎民的同门尽数剿灭。
等他入了年少时日日徘徊的大殿，赤谷派掌门坐在主位上，死死盯着他：“以我全身修为与全部戾气供奉魔尊，纵然我身死魂灭，我也要诅咒你，愿你大道断绝，愿你不得好死，愿你在活着的时候便痛失一切。”
到了这一步，握着未成型渊守剑的穆年台却大笑起来，笑得撕心裂肺：“今后万载，我不再踏入赤谷派地域。所以今日，我会将赤谷派的罪孽一次结清，此后我将以赤谷派弟子身份行走世间，就当为赤谷派赎罪吧。”
他挥剑劈山，飞流的瀑布、金碧辉煌的主殿、还有少年时住过的竹屋，缓缓沉入海中。
他结印，将他所不愿意见到的赤谷派的罪证，一一封印入沧海。
万千风光随封印的产生而变淡，金珠里的记忆走到了尾端。
云连枫盯着封印最后照亮的地方，轻声道：“原来你真的哭了。”
夜神渊守捋了捋袖子，不跟她说话。
云连枫放软了语气：“别难过，我帮你驱除魔气就是了。”
穆年台这才闷闷应了一声。
云连枫道：“所以你不教我破除魔气的秘法吗？”
穆年台沉默。周围回归茫茫白雾。
云连枫探头，踮脚，替他拭去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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