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骑踏雪出兰城
本来要晴开的天，一言不合大雪又纷纷扬扬落下，这天气，一天两天是见不到雪停了。
纯白的色彩笼罩整个大地，天地一片苍茫，看不见远处山川湖海的色彩，有的也仅仅是皎洁的白色。
扬扬大雪被风送到厨房的屋檐下，落在屋檐下两人的肩膀、头顶。
张招端着自己儿子做的饭，并没有什么郡守的派头进屋去吃个饭，而是和自己的长子一起蹲在破旧不堪的厨房门口。
两人只是自顾自的扒拉着碗中的饭，似乎这是人间不可多得的山珍海味一般。
“你这厨艺不错。”张招猝不及防的说了一句。张顺天也是没料到自己这随手做的为了填饱肚子的饭居然可以得到张胖子的夸奖，手里的筷子停了停，不咸不淡随口回了一句，“自己慢慢做着，也就变好吃了。”话一出口，张招手中的筷子硬生生停了下来。
“要是你没生在张家，或许以后能当个厨子。”张招的语气中全是落寞，叹了一口气，转头认真地看着张顺天，接着说道：“等过两天你出门一趟吧。”说完，手中的筷子又动了起来。
张顺天没有立马接着张招的话，使劲儿扒拉碗里的饭，直到这不大的碗一干二净才罢休，憋了满满一大口，费了好大力气才咽下去，顺手将空碗放在脚边，看了一眼白茫茫的天地，语气有些僵硬，道：“也好，自从杨兰死了之后我也不想待在这里了，出去走走。”他本想着问一问其中的缘由，可是他忽然觉得，那怕他问，张招也是不会明明白白的讲给他听，索性就不问了。
听到张顺天说出杨兰两个字，张招的手微不可查的抖了一下，但很快平静下来，将手中的碗也放在脚边，碗还没有空，看来是吃不下了。
“你母亲的死另有隐情，当初说的因病而故也是掩人耳目的话，你也不用心存惦记，等以后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不用了，反正人都死了，要不要交代于我而言都不重要。”张顺天闭上双目狠狠吸了一口冰冷刺骨的空气，顿了一会儿，睁开眼，缓缓开口道：“要我去哪儿，办什么事儿。”
看着张顺天的样子，张招似乎体会到什么叫万箭穿心，什么叫做妻离子散。杨兰是他第一个明媒正娶的妻子，家室虽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但也是书香世家。当年还是公子哥的张招看见杨兰的第一眼就被这个举世无双的女子所吸引，也许杨兰并不是最美的女子，但那种倾尽三江五湖也掩饰不了的温柔就是对张招最致命的毒药。
年轻的张招并不是不学无术，文韬武略都有所涉及，再加之英气逼人的外貌，最终是抱得美人归。这本是一段郎情妾意的佳话，可天不遂人愿，张顺天还没长大成人，杨兰就撒手人寰。
时至今日，张招对杨兰的思念始终不减一分，杨兰的死他心中一清二楚，可有些仇他报不了，不仅报不了仇，还得找借口帮仇人瞒天过海。
张招本想着让自己这儿子过上好的生活，可有人始终对他们张家心存芥蒂，欲除张家而后快，这点燃了他的复仇怒火。
看着眼神有些游离的张顺天，张招心中划过一丝无奈，挣扎一番开口道：“府邸里的典籍这些年你也看得七七八八，当初你老师教你的东西我猜你也稍微能融会贯通了，等过几天雪停了，你去铁血学院学习。”说完停了停，双手搓了搓脸颊，又道：“等你到了学院只管找年长凤院长，就说是我让你去找他，到时候他就明白了。至于其他找你的人你一概佯装知，却不问其事。”
“好。”张顺天眯了眯眼睛，转头平静的看着张招，道：“我走后这院子还是不要动，要是有什么非进来不可的事儿，你就让张紫衫来，其他人一概就算了，我不想让人打扰这里的清净。”说完，也不待回话，收拾了两人脚底下碗进了厨房，顺手带上了厨房门。
张招起身，负手而立，听着破旧厨房传来叮叮当当的洗涮声，静静在厨房外站着，似乎要隔着厨房门看清张顺天的样子。站了一会儿，张招长长叹了一口气，迎着风雪出了院子。
帝国能出人头地的地方并不多，可偏偏这铁血书院便是一处。
铁血书院隶属朝廷，是开国之初一些立下汗马功劳的将军专门为帝国培养军事人才成立的最高学府，与其相对的便是由文官政客成立的国士书院。
天色已暗，风雪依旧，张顺天房间内唯一一盏油灯上的火苗轻轻摇曳，橘黄色的光芒照亮着不大的一处地方，跳跃的火苗偶尔发出清脆的噼啪声。
张顺天躺在床上思绪百转千回，怎么也睡不着，他不明白张招让他去铁血书院的意义，说是任务，但他总觉得不那么简单。不知不觉已是深夜，想不出个所以然，可困乏感却慢慢袭来，张顺天沉沉闭上双眼。
一连三天都是大雪纷飞，直到第四天势头才收住，天空中偶尔飘落雪花。
正午阳光明媚，张顺天收拾了几件衣服，今天他就要离开这里了，十几年的光阴没有感受到家的温暖，可这将要离去之时却有些不忍。
张顺天背着行李，站在自己小院的门口，忍不住一深深看着紧锁的院门，“不知道何时又能回到这里。”感慨之际，身后有一下人对张顺天恭恭敬敬道：“大少爷，马匹备好了。”虽然底下人都对张顺天没怎么当回事儿，可面子上得过去，毕竟还是张招的长子，一声大少爷也是值当的。
张顺天没有回应，转身往府邸大门走去。
门口一下人牵着一匹枣红马，这马皮毛发亮，四蹄雪白，一看便是千里良驹。
张顺天接过马缰，摸了摸马鬃，情不自禁道了一句：“好马！”身为郡守长子，张顺天对于骑射还是有好功底的，若是连这功夫都没有，那别人更瞧不起他这大少爷了。
也许是迫不及待地试试好马，也许是不愿在此多留，张顺天一个翻身，稳稳骑在马上，轻轻拍了拍马背，忍不住连连道好，牵起缰绳就要离开。
“少爷慢走！”远处，一道苍老声音传来，喊住了正要离开的张顺天。
张顺天听声音就知道是谁在喊他，回头果然是老管家。
老管家在张顺天出生前已经是张府的老管家了，就连张招都记不清老管家什么时候来的张家，按着这年岁，张家子弟都没几个能有老管家的地位。
张顺天稳稳翻身下马，看着被人搀扶的老管家，几步迎上去，扶起老管家的另一只胳膊，轻声道：“吴爷爷，你怎么来了？”
老管家站住了身子，重重喘息，呼出浓浓白气，看着比自己高出一头的张顺天道：“我就知道小老爷是不会来的，我来送送你。”
听着老管家的话，张顺天鼻尖一酸，并不是他不想给老管家说一声他要走的事，而是这一去生死未卜，也不知何时再来兰城，道别的多就意味着难以割舍的多。最让张顺天难以释怀的是如果见老管家可能就真是最后一面了。
老管家脸上密密麻麻的褶子，身形也佝偻的不像话，当年挺拔的一个人现在硬生生比张顺天矮出一个头去，他微微抬头轻笑着看着眼眶发红的张顺天。
“是顺天想的不周到了，应该给吴爷爷过去说一声，看看吴爷爷的。”张顺天瘪着嘴说道。
老管家晃了晃被搀扶的手，笑着道：“你是我看着长大的，秉性像极了兰姑娘，也像极了小老爷当初，你怎么想吴爷爷清楚。”许是话说得急，老管家停了停又重重喘了几口。
张顺天看在眼里，却也无可奈何。
“不必紧张，如你所想，这应该是我俩最后一次见面了，我怕是熬不过下个冬天，而你也不可能那么早回来兰城。我也不说让人添堵的话，难免会伤人心神。等你下次来，给吴爷爷坟头带一壶好酒便好。”老管家说完，颤巍巍从怀中掏出一个崭新的丝绸织的钱袋子，掂量了两下放到张顺天的手上，道：“这就是酒钱，你收着。”
张顺天紧紧攥着钱袋，一句都没有吭出声，但大好的眼泪却流了两行。
老管家笑着握着张顺天的双手拍了拍，道：“去吧，吴爷爷看得出来，你将来能成大事，会比你爹有出息。去吧，去吧。”说完，老管家在搀扶下转身走了，边走边挥手，看都没看张顺天一眼，只不过那佝偻的身形似乎更加弯曲了，或许是又有一副担子压下去了吧。
张顺天记得杨兰说过一句话，生死只不过一段不确定时间内的一种状态，无人可知明天生死，但都知大限之日就是由生入死，生命状态发生了变化，可是世人都会畏惧死亡而迷恋生存。可是鲜有人知道过分的迷恋生存，让人失去了该有的勇气，无数世人被裹住脚步，驻足不前，他们只能默默认命，努力生存，成为现实的手下败将。那些失败的人会变得极其幼稚，会回头嘲笑别人没有他会生存，而这世间人，全然都是如此。
直到老管家的身影消失张顺天才止住情绪，抬手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泪渍，深深吸了口气，将丝绸钱袋放进怀里，来到枣红马前，摸了摸马鬃，翻身上马，双腿一夹马肚。
枣红马一声嘶鸣，奔了出去，好在大雪刚停，兰城街道上没有多少人，不然这烈马疾驰而过定然是一阵鸡飞狗跳。
郡守府邸内最高的一处阁楼上，张招清清楚楚地看着张顺天骑着枣红马消失在街道尽头。
“老爷怎么不去送送大少爷。”张招身后一花甲老人负手而立，问了一句张招，声音显得有些虚弱，似乎是久病缠身一般。
张招转身，看着眼前须发皆白，面容清瘦的老人，语气有些颤抖，道：“我亲手推他下了火坑，没脸去见他。”
“唉。”听完张招的话，老人长叹了一口气，一脸不舍，道：“当初我观顺天这孩子聪慧，或许能为张家谋一条出路，可谁知老太爷出了那档子事，我也不便教他，虽然没能教会他全部纵横之术，但也被他学去了七八成。顺天这孩子看似性格中庸，凡事不争不闹，可骨子里性格倔强，纵使有一身的本事也免不了磕磕绊绊，这一去明晃晃的血雨腥风，希望这孩子吉人自有天相还能回到兰城。”
张招又看着张顺天离去的街道，脸上肥肉不自觉的抽动，“卫老，你看他能回来吗？”
卫老捋了捋雪白的胡子，深邃、漆黑的瞳孔里面映出张招的影子，“在选中他的时候，老爷不就已经知道他能不能回来了么？”
张招一句话也接不出来，望着远处的街道，双手紧紧攥着，时不时轻微的颤抖一下。
“唉。”卫老又长叹一声，不再理会张招，转身下了阁楼。
张招深深看了一眼远方街道，也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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