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片落叶

林海怒涛，万物生长。

        耳边是风声。

        风笔直地吹了过去，在遇到那个茅草屋时，没有遇到任何阻碍。

        “万叶，快来躲雨！我找到草庵了！”

        刚结识不久的行商朋友山田先生呼唤我的名字。

        山田先生是个潇洒又见多识广的人，与我相谈甚欢。虽说有时候可能有些固执，但不是为一位益友。

        他作为行商，积累了不少经验。行走在外，这些宝贵的切身经验便是他的傍身本事，而我的傍身本事，则是听风观云。

        我是一名流浪的武者。四海为家，一刀一人一瓶酒，日子虽然清贫落魄，却也自得其乐。

        其实我也不是一直这样飘摇在风雨中的。枫原姓祖上也曾是豪门林立的稻妻城中叱咤风云的望族，作为枫原家这一代公子的我本该是享尽荣华富贵的天横贵胄，可惜家族颓势过剩，气数已尽。

        宅屋抵债，家仆散尽。

        一片火红的枫叶打着旋儿飘落在我的肩头，我偏着头，望了它一会儿，然后决定去流浪。

        武者，本该就是去流浪的。

        我的灵魂怎能被禁锢于世俗，被禁锢在房屋之间？我能听到万物的心跳，这是自然的馈赠。它在如此委婉地规劝我。

        正是初夏，多雨的时节。

        鸣神岛的泥巴路遭受过几场霏霏阴雨后变得格外难缠。一个不注意就会让靴子沾染，分外难缠。

        暮色四合，天色已晚，雨有着越下越大的趋势。找个山洞之类的落脚地睡个囫囵觉算是当务之急，正想着，回头却叫那山田先生在路的拐角处发现了一处草庵。

        “快来啊，万叶。里面好像有人。”山田先生声音中透着欣喜，又催促了停滞不前的我一番。

        我凝神，侧着耳朵仔细倾听风的轨迹。

        半晌，我摇了摇头：“若要听我的意见，恐怕还是不去为好。”

        见我态度坚决地拒绝了，山田先生一场好心打水空，咬了咬唇，随即不再管我，自顾自地走上前去，轻叩房门。

        山田先生是个挺好的朋友，只是有时候比较固执。

        星幕渐起，银月当空，指望停雨遥不可及。尤其是饥渴交加，身心俱疲。

        我能理解他的选择，也尊重他的选择，反正也不会出什么事。

        旁边有颗分外粗壮的大树，我踏着风倾身，一跃而上。粗壮的树枝可以并排着躺下两个人，空间富裕，树冠繁茂迷人，可以挡雨。

        我眯着眼睛躺下，心里暗自思忖着：如果不打雷的话，想必今天晚上会睡得很好。

        我的听力十分敏锐，这是双刃剑，好处自不必我多说，坏处则体现在我从来浅眠，环境的一小点声音在我这里便会成倍地放大，让我难以安睡。

        “你为何不进去？刚刚看到一个美貌夫人端了不少好酒好菜与那行商吃，你却不为所动。”耳边传来了说话声，是一个年轻的声音。

        “有房屋的地方，风声会比别处轻些。可这处山风声照常，草庵突兀，想必是那妖狸的法术。风的轨迹未曾变换，直直地穿过了那本该是墙壁的地方。”我闭着眼睛，应道。

        “哦？”那人似乎来了兴致，“你能听清的风声居然细微到这种程度吗？可不可以教教我，想必在习武和决斗时会很有利吧？”

        看来也是一个习武之人。

        我睁开眼睛，看见他的眸子灿若繁星。

        其实我早就发现他的到来了。心跳声太过明晰，刻意压抑的呼吸声直直地打在我的脖颈处，微痒。

        不过，看在他这么努力想要隐瞒踪迹的份上，我就不拆穿他了。出于人道主义。

        他灰蓝格子的围巾不小心垂落在我的身上，又被他捞了回去。他穿着一袭艳丽的大红外袍，内衬是黑色，看起来颇像忍者的夜行衣。头发被他高高地束起，干脆利落。

        他比我稍大几岁的样子，俊朗帅气。

        我感受到下面有一个硬硬的东西硌着我的胸膛，低头一看，发现是他别在腰间的黑色太刀。低调奢华，危险而美丽。

        “喵～”

        顺着声音望去，我看到了不远处枝丫上的小奶猫，它弱弱地叫了一声，白色的毛发，十分可爱。

        见我的目光几乎立刻就黏在了小猫身上，面前这人轻轻地闷笑一声。

        我收回视线看向他。

        他终于肯起身，但还是直直地望着我，道：“你好，我叫清水一贵，是一名武士。叫我清水便好。这是我养的猫，也是我旅行的同伴，它叫做''幸运''。”

        我朝他微微一笑，伸出手，两手相握。

        “你好，清水，我叫枫原万叶，是一名流浪武者。你可以叫我万叶。”我侧过头，朝小猫幸运也打了一个招呼，“你好啊，幸运。”

        旅途交朋友就是如此简单，打了招呼握了手，大家就都是好朋友了。无所谓什么繁文缛节，拼的其实是个眼缘。

        缘分这东西，说来就来，说尽就尽，强求不来的。我是一个比较随性的人，比较顺其自然，从未刻意干扰什么结局的走向，就像我那倾倒的名为“枫原”一族的大厦一般。

        我认为缘分也不是那么容易就尽了的东西，它没有那么脆弱。我相信只要有缘，无论分别多久，无论相隔多远，我们都会再度重逢。

        “我倒是想要教会你，可惜有心无力。”我笑了笑，有点无奈，“这是我生来就有的技能，耳朵比较灵敏罢了，不算什么非常强大的技能，有时候睡觉还会比较困扰。”

        “我不得不为此感到遗憾。”清水一贵叹气，打消了继续向我学习这个技能的念头。

        我们并排着躺在这宽敞的树枝上，透过头顶上层层叠叠的细碎叶片望月亮。乌云飘了过去，月亮也害羞。

        耳边是淅淅沥沥的雨水落在泥地上的声音，雨水落在树叶上的声音，还有……旁边人的心跳声与逐渐绵长的呼吸声。

        小猫蜷缩成小小的一团，非常乖巧灵性。它也在这自然的声音中沉睡。

        记不得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我上次和旁人挨得这么近一起入眠已经是多少年以前的事情了呢？

        小时候家族虽然败落，我到底还算是个少爷。虽然我并不在意所谓“贵族的体面”，但是旁人总会操心帮我一起体面，是以我从小便是一个人睡一大间屋子的。长大后四处流浪，在岩石上或者随便一个树干上都能抱着手臂入眠，狭窄的空间，通常都是我孤身一人。

        偏偏今天这么巧，遇见了清水一贵，偏偏这空间如此富余，偏偏我们相中了同一颗大树，偏偏我们对彼此都不反感，成为了好朋友。

        我们一起并排着入眠。

        我想，这或许就是传说中的“缘分”吧。

        醒来的时候天刚蒙蒙亮，雨已经停了。风中裹挟着泥土与青草的芬芳，朝我热情地扑来。

        我很久没有像昨天晚上那样快速地入眠了。罕见的一夜无梦，我睡了一个安稳的觉。

        我想，或许是清水一贵和幸运在我身边陪着的缘故，不然我无法对此做出解释。幸运果然是一只能给人带来幸运的可爱小猫。

        身边却空无一人，那蜷缩着的奶白色小团子也不见踪影。

        我向来都是顺其自然的人，但这次莫名地，我的心里出现了一种久违的情绪，它的名字叫“失落”。

        树下的小路拐角尽头，山田大哥直直地躺在地面上，身上满是泥泞。人事不省。

        我从树上一跃而下，连忙飞奔过去。

        妖狸是一种善良的妖怪，寻常人很难一见。作为在坊间流传地神乎其神的妖怪，碰巧撞上，体验一番也是一种别样的经历。

        妖狸喜欢编织幻象，恶作剧地捉弄人，但是没有恶意，也不会对人造成伤害所以昨日我并未阻拦山田先生。

        可凡事总有意外，我昨日下定决心要在此处看顾山田先生，却睡得太沉。我难免懊恼，生怕发生了什么无法挽回的事情，那么我可能会愧疚一辈子。

        我在山田先生的身边蹲下——很好，他看起来只是睡着了，而且睡得特别香甜的样子。除了身上很明显是在泥地里滚过一番的样子外，没有什么大碍。

        我松了一口气，继续看顾着他。

        太阳已经完全从地平线下跃出的时候，山田先生终于睁开了眼睛，他懵圈地用手去擦拭着自己嘴角流出的梦口水，不料却抹了自己一嘴泥。

        我有点想笑，但想必这是比较让人难堪的事情，作为朋友我不能这个样子，所以我转过了身去笑。

        “呸呸，呸呸呸……”

        山田先生看见我明显是想问我问题，但嘴一张便吐出来许多明显是嚼过的树叶和泥巴。这一吐就停不下来了，他从自己的行李中取出水，漱了好一会儿口，直到嘴巴里面的土腥味儿几乎全部消失，才缓过神来。

        我看他也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于是解释道：“山田先生，昨日可能是遇上那妖狸的幻镜了，真的有房屋的地方风声会比别处更轻，昨日却不然。以后出门行走还请多听风声，留个心眼儿啊。”

        山田先生果然可爱，他未曾怪罪我为何不再度劝诫他，把他拦下来，反而兴奋于遇见了传说中神秘的妖狸。

        他是清楚他自己的，有一点小固执，打定主意后，旁人是劝不动他的，大概率还会平白无故招人嫌。更何况，身边的年轻人也不是没有发表他的意见，只是自己没有采纳而已。

        “这下我可又多了一点谈资了。”山田先生乐观开朗地说。

        后面的路大家不尽相同，山田先生和我就此分手，期待日后再见。

        我和山田先生道别，他先行一步，挑着商品远去，我则重新躺到了那棵大树上，微眯着眼等待。不知在等待着什么。

        或许是昨天晚上我睡了一个久违的好觉吧。我想着。

        要不然的话，还能因为什么呢？

        我躺在宽阔的树干上，等着一个或许永远也不会再回来的人——我不辞而别的新朋友。

        “万叶，还好你没走。”他松了一口气。

        我倏地睁开眼睛。

        刚刚我出神去了，脑子里不知在琢磨些什么，真的没怎么听见，这次不是我专门给他留面子了。

        清水一贵的脸颊上还淌着汗，在阳光下闪耀，如同精致的宝石。

        他把衣兜里的包子塞到我的手里，不知道怎么做到的，居然还很热乎。

        我接过包子，抬头望他。

        “我有晨练的习惯，这样才能保持武者的体魄，走到一半才想起来你或许没早餐吃，早上还是吃点热乎的好。”清水一贵笑着，脸还是红红的，可能是运动后太热了吧。

        “好吃。”我毫不吝啬我的赞美，其实我的包裹里还有干粮的，不过……自然是热包子更加可口。

        幸运“喵”了一声，跳到了我的身边，蹭着我撒娇。我没忍住，摸了摸它的头。

        清水一贵松了一口气，紧挨着我坐下了，问我：“接下来你去哪里呢？”

        “不知道。”我不假思索道。

        话说出口的瞬间，我自己都禁不住惊了。我不是一个擅长应付的人，山田先生是我的朋友，我确实是没有想好下一个目的地在哪里。

        那么……我为什么要拒绝山田先生同路的提议呢？我连自己的目的地都不知道啊，我为什么要拒绝他？

        “挺好的。”

        我又听见了清水一贵爽朗的笑声。他笑得我莫名奇妙：作为朋友的话，我不知道我的目的地，似乎并不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情吧。

        他踌躇了一会儿，始终犹豫，似乎是想开口提议，但是没有组织好言语。

        我顺手从树上摘下一片树叶，凑在我的嘴边，做成了一枚叶笛。

        悠扬的笛声响起，遮盖了清水一贵那快到有些不太正常的心跳声。我垂着眼眸，假装没有听到。

        他真是太紧张了一点，听听笛声或许会比较放松。我是这样想的。

        今天的天气实在是很好，初夏的阳光明媚灿烂却并不灼人，林海随着阵阵凉风微摆，树叶碰撞，发出“沙沙”的摩挲声，似乎在为我伴奏。

        然后清水一贵说话了。

        他说：

        “万叶，或许，你要跟我在一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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