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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3.入网


进京的官道上,  一辆囚车在上百兵丁的护卫下缓缓前行,  囚车里站着一个被枷锁锁住的人,  似乎是个女子,  然而一头狂乱如茅草的长发遮住了一切,叫人看不清女子的面容。

        只是从那虽狂乱却仍漆黑光泽的长发来看,应该是个年轻女子,  说不定长得还不错。

        一路见过这囚车的百姓纷纷八卦地猜测着。

        而负责押送这女子的兵丁们也很是平易近人,并不像平日里见的小官小吏们趾高气昂,停下休息时若有百姓好奇围观也不会大声驱赶,反而饶有兴致地跟围观的人闲聊起来。

        聊的自然是那囚车里女子的身份。

        曾经的安王侍妾,实为计都同党,  以春宫扬名的春宫画师,  倾国倾城的祸水美人……

        好几个吸引眼球的词叠加在一起,  立时便将听者惊地双眼大睁,  啧啧称奇。

        待囚车队伍走后,那刚听了这新鲜事的,  便忙不迭地四处宣扬起来。

        安王侍妾,计都同党,  前阵子风头无两一幅画甚至卖到上百两银子的春宫画师……结果却全是同一个人,  还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  然而如今这美人却因为计都同党的身份被抓去京城,  一颗大好头颅,  不知能再鲜活几日。

        这样的趣闻,  自然传播起来极快。

        方朝清跟着崔相一路走来,  不只是从随行的兵丁口中,甚至从歇脚的驿站口中都听到了这个消息。

        好像转眼间,全天下都知道崔相抓了个计都同党的女子似的。

        方朝清起初没察觉到什么,只是听他们说起那女子被戴上枷锁关在囚车里的情景,心里便止不住地揪痛,只盼着崔相的车驾再走快些,快些赶上那囚车,到时无论如何,哪怕不能立时救她出来,也不能让她继续受罪。

        然而,这念头在崔相的车驾越来越靠近京城后,便逐渐转变了。

        变成了一种疑惑。

        之前韦将军扎营的地方离京城也不算太远,普通人沿着官道慢慢走顶多也不过三四日的路程,而崔相一行不论是拉车的还是□□骑的,俱是百里挑一的良驹快马,速度自然不是普通赶路能相提并论的,因此不过两日,便到了京城边儿上,到第三日,就能回到京城。

        第二日的傍晚,方朝清的疑惑变得越来越重。

        这晚,他们下榻在京城附近一个县城的官驿,用过饭,方朝清照例出去打听消息。

        打听的自然是那辆囚车的消息。

        从他昨日听到的消息看,那囚车就算走得慢点,今天应该也快到京城了,因为崔相一行速度很快,昨天方朝清还想着,说不定今天就能追上那囚车,能早一天让她不再受那种罪。

        然而今天一路赶路,却完全没发现囚车的踪迹。

        方朝清有些失望,却是以为那囚车说不定已经到京城了。

        毕竟那囚车比崔相的车驾早出发了两天,负责押送的也都是骑兵。

        然而,打听来的消息却让他十分意外。

        “那个画春宫画的计都同党,祸水美人?”驿丞听方朝清问起最近那趣闻,很是兴致勃勃,“听说了听说了,昨儿就听说了,听说昨儿就走到叶县了,我还估摸着今儿就能走到这儿呢,没想到那么慢,如今还搁半道儿上呢,不然我也能见见那说是倾国倾城的美人儿了。”

        驿丞还在为今日无缘见到那传说中的美人而啧啧叹息,方朝清却神思恍惚了起来。

        居然,还没到吗?

        就算崔相一行人强马壮,赶路速度快了些,但那囚车可是比崔相早出发两天的,而且押车的兵丁也都骑着马,这不算长的路程,只要正常行路,都不该落在崔相他们这一行后面。

        除非有意拖延。

        这并非不可能。

        既然知道了崔相是想用甄珠引蛇出洞,方朝清自然也想过这个崔相会怎么“引”。

        毫无疑问,若是有人想要救甄珠,那么还未入京的押送途中,就是最好的动手时机,不然一旦入了京,送入刑部大牢,那就不是一两个人能救得出来的了。

        所以,崔相会让押送的人故意慢些走,很是符合情理,所以按理来说,方朝清也不该感到惊讶。

        但是,还是有哪里不对……

        方朝清眉头紧锁,看向崔相下榻的院落。

        天色暗下来,那院落里明灯莹莹,照得如白昼一般,却并无喧哗声响,方朝清知道,此时崔相多半在读书,所以没人敢喧哗。

        哪怕此时并无外人,崔相也不会放纵自己纵情笙歌酒色,而是一如既往地读书,这并非装模作样,以崔相如今的位置和声望,他已经根本不需要装模做样,他也不屑于此,他不纵情笙歌而是选择读书,只是因为他喜欢读书。

        方朝清猛地瞪大了眼。

        是的。

        以崔相如今的声望权势,很多事情,他都没必要装模作样,更没必要欺骗,尤其是对他。

        可是,就在昨天,他直接问起崔相那囚车的事时,崔相还说应该在他们前面。

        若是崔相早就打定主意让囚车故意拖延,那崔相昨天便不会不知道囚车会落后他们,也不会说出那样误导他的话。

        是的,崔相在故意误导他。

        让他以为囚车在崔相车驾前面,让他心急地赶往京城追赶囚车,然而事实却是,囚车落后于他们了。

        仅仅是想让他安份跟着回京吗?

        但哪怕他知道了囚车在后面,但只要囚车在往京城走,他就会乖乖回京,所以,这样的误导并没有什么意义,崔相不会做这么无聊的事。

        崔相误导他,一定有别的什么原因。

        方朝清的心脏突然砰砰跳了起来。

        没有犹豫,他走向崔相下榻的院落。

        ***

        崔相果然在读书。

        听了通报,喊了声“进”,然后方朝清进来,他连头都没有抬,目光仍旧聚焦在手中的书上,不时抚掌推敲,仿佛那书多么地精妙绝伦引人入胜似的。

        方朝清也不开口,只是站在那里看着他。

        良久,崔相终于放下了书,看向方朝清。

        “找我什么事?”他微笑着问道。

        方朝清定定地看着他,声音清冷,“相爷不知?”

        崔相皱皱眉,旋即叹了一声,摇摇头:“你这孩子……”

        方朝清不为所动,仍旧看着他。崔相便笑了,目光里有些赞许。

        “看来还是有些脑子的。不容易,都说关心则乱,你能注意到,很不错。”

        他站了起来,背对着烛火,面容便隐藏在了阴影里。

        “不过,注意到也没用,毕竟从头到尾,我这张网,要捕的就不是你呀。”你,只是随手顺带的收获,带回京城,能让珍娘开心开心。仅此而已。

        崔相微微转身,半张面庞露在烛光里,仍是一贯的斯文清隽。

        方朝清倒吸了一口冷气。

        ***

        再怎么拖延,终究也只有几日的路程,这天傍晚,囚车终于到了京城脚下,最后一个歇脚的驿站。

        到明日,除非住下不走,不然怎么也该到京城了。

        驿站不大,但因为靠近京城,便也有些热闹,路边还有乞丐,见一群兵丁押着囚车慢悠悠地往驿站走来,便好奇地看过来。

        夕阳下,兵丁们身着统一的官兵制服,□□皆骑着马,围着囚车排成四列,看着很是威武,保证叫等闲宵小一看这阵势就打消主意。

        而被兵丁们围着的囚车上方,露出一个披头散发的头颅,仔细一看,便能发现那头颅歪倒在一边枷锁上,分明已经昏迷。

        也是,连续几日赶路,无论日夜都被被锁在囚车里,不能坐,不能躺,只能日日夜夜地站立着,白日暴晒,夜晚饮风,吃喝也定然不会好,连番折腾下来,身体强壮的大男人都受不了,更何况是平日里娇养的女子。

        乞丐呆愣愣地看着那囚车,不由挺起了身,似乎想要仔细瞧瞧那囚车里的人。

        冷不丁却有风声从头顶传来,随之而来的还有男人有些猖狂肆意地笑声:

        “臭叫花别当道!”

        打头的兵丁——似乎是这群兵丁的首领,抽出腰间的鞭子,笑嘻嘻地挥向那呆愣愣地乞丐,鞭尾割开他脏兮兮的衣衫,发出“啪”地一声脆响。

        乞丐发出凄厉的惨叫,身体蜷缩着,抽搐着,像颗球一样往路边滚,不料撞到了树,于是又滚到另一边,最后落在草丛里,便像只受惊的刺猬般一动不动了。

        那首领和后面的兵丁哈哈大笑起来,似乎觉得乞丐的反应很是有趣。

        虽然乞丐并没有挡他们的道。

        但这一路押送,赶路辛苦不说,半点官威不能耍不说,见到围观的平头百姓还必须笑脸以对,同样的说辞说了几十上百遍,心里便总归窝了些火,此时想到这趟差事马上要结束,不禁有些松懈猖狂,便随手拿路边叫花撒撒气。

        只怪那叫花运气不好。

        兵丁们哈哈笑着,然后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继续慢悠悠地朝驿站走。

        驿丞早听了消息,已经迎了出来。

        囚车队伍过后,那滚到草丛里的乞丐慢慢舒展了身体。

        他抬头,看向那无论从哪个角度都可以看到的囚车。

        粗木围成的囚车几乎只留出一指的缝隙,因此从外面看,甚至连女子的身形都看不清楚,只能看到那披散着长长黑发的脑袋,奄奄一息地搁在枷锁上,像一只垂死的鸟儿。

        乞丐捡起方才翻滚时落到一旁的拐杖,拄着拐杖站起来,一瘸一拐地向驿站走去。

        ***

        明日就能交差,就能回到繁华京城的花花世界,自觉辛苦了一路的兵丁们便放纵起来,吩咐驿丞准备了好酒好菜,纵情享用畅饮了一番,席间甚至还不知从哪儿叫来几个陪酒的女子,美食美酒美色,叫一些没见过这阵仗的小兵差点没酥软了腿。

        当然,能享受这般待遇的只有领头的,大部分底层兵丁还是得任劳任怨地巡逻看守。

        这可是崔相大人亲自交代押解的犯人,领头的再怎么放纵,也不敢疏忽了对那犯人的看守。

        放置囚车的后院守了整整三十人。

        领头的喝酒吃肉玩女人,他们就只能守在外面干活,刚刚驿丞差人送来了晚饭,两个馒头一碗煮白菜,汤都没一口,更不用说酒了,气得一个小兵朝那正院吐口水,然后就被年纪大一些的捂住了嘴。

        有气没处撒,只能想别的法子泻火。

        一个小兵眼神不住地往囚车里瞅。

        那囚车是特制的,木头与木头之间的空隙特别小,以至甚至看不清里头人身材是胖是瘦,他们押送了这一路,虽然见人就跟人说那女犯是计都同党,是祸水美人,可实际上他们谁也没看清过这女人长什么样子,平时给女囚送饭的活,都是首领亲自做的。

        不过,既然都说是美人,长的应该不会太差吧?

        而且,不是说这女犯曾经还是安王,也就是如今圣上的侍妾?

        那就是皇帝的女人啊!

        思及此处,小兵心头顿时火热起来,随便寻了个由头,便一个人悄悄溜到那囚车旁边。

        刚走到一半,小兵猛地吸了吸鼻子,神色昏昏地喃喃:“好香……”

        此时天色正是半明半晦,天边金乌与晚霞皆落下,只余几缕牛乳般薄淡的轻纱,空气中仿佛也有雾气漂浮般,雾气带着香味,一时分辨不出是菜香、酒香,还是那陪酒女子们身上香甜腻人的脂粉香,只悄悄地钻进人的鼻孔里,叫人忍不住沉溺其中。

        小兵差点就在那诱人的香气中睡去。

        然而,看着近在眼前的女囚,色心驱使下,他摇摇头,混沌的脑子甚至无法思考这诡异的香气,只是紧紧盯着那囚车里的人影,脸上露出痴痴傻傻的笑容。

        “美人儿……”他迷迷瞪瞪地爬上囚车,伸出手,手指刚要触碰那女犯的脸,一股剧痛便从后颈传来。

        “噗通”一声,小兵摔倒在地上,人事不知。

        他身后,露出一个浑身脏污的身影,还拄着双拐,其中一支拐杖正从上往下落。

        而那身影身后,后院外面,则倒了一地的巡逻兵。

        他拄着拐杖,慢慢走到那囚车的正面,看着那完全被长发掩住的面容,干裂的唇吐出一个嘶哑的音节:“姐——”

        音节还未落下,那脏污面孔上的漆黑双眼陡然一缩,双拐点地,身形如离弦之箭般向后退去。

        然而,已经晚了。

        一张巨网从天而降,牢牢将他网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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