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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一个理由


“你这样上来,有点挤。”金海辰看着面前的曲舟微微皱了皱眉。

        车驾是皇室规格,车厢里的空间很大,再上来几个人共乘都没问题,老头儿其实也并没有蜷缩身体的别扭样子。

        曲舟看了眼身下的轮椅,一点愧疚之意也没有,笑眯眯道:“没办法,掐个诀上来方便,这玩意儿坐着舒服。”

        “身体怎么样了?”金海辰关切道,“你伤得如此重,怎么不多休养几天?就这么急着回京城?”

        曲舟将完好的右臂一挥,在车厢内施了道隔音的法术,“这样我们的声音就传不出去了。是啊,着急得很,离京数月我的身体可还在那口棺材里待着呢,谁知道现在是死是活啊!”她是真的焦虑不安,语气却听着像是在开玩笑一般。

        金海辰无奈地叹了口气,“怎么不去跟那小王爷纠缠,跑到我这里来了?”他并不知道曲舟与卫珏间具体发生了什么,只是觉得之前他们气氛颇为暧昧,现在气氛却有些不对,所以叮嘱道,“你要知道自己的身份,还是不要跟这边的人走的太近,尤其是皇族。你也不必太过忧心,说起来你运气实在不错,用的虽不是自己的身体,借的身体却是云门山上的高阶修士,地位尊崇,如今又成了国师,定然吃不到什么苦头。毕竟在这世间,还是以男人的身份活着更轻松些!”

        曲舟嗯了一声,没有就自己对卫珏存着的别样心思进行狡辩和解释。只静静看了金海辰一会儿,就闭目不语了。

        大概一个时辰后,笃笃两声,外面有人轻扣了几下车厢。然后帘子一挑,人影一晃,陆胜男闪了进来。她伏在曲舟耳边说了些什么,曲舟听了冷笑道:“不出我所料,果然如此!”

        “师叔,城尹那里还要继续盯着么?”陆胜男请示道。

        “不必了,那老城尹应该没有问题。麻烦告诉剑安帮我盯着莫结佐。不仅要看他明面上跟谁往来,还要盯着莫府经营的事项以及钱财的去向!”

        “弟子明白了!”陆胜男恭敬应道,然后又一闪身飘出了车厢。

        “你如今倒是用法术用得顺手了,所以现在我们能听到外面的声音,外面的人却听不到我们的声音?”金海辰不知道曲舟在神神秘秘地搞些什么,好奇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曲舟轻轻嗯了一声,抿着嘴唇,面上挂着哭笑不得的表情,“说实话,要不是你也跟我一起在这里,我倒现在都还觉得这只是我的一个梦。作为一个文科生,凭着在政治教科书上学到的那点哲学知识,我算是个被动的唯物主义者。但凭着这些年上学读书学到的知识,形成的世界观,我是相信科学的,是个坚定的无神论者,我不相信这世上有什么超自然现象。从前我们村子久旱不雨,村里的神婆们就会举行祈雨仪式念经唱佛,我妈也会随着村妇们一起去供桌那里添点供品磕头祷告再烧些元宝。当时身为小学生的我都会在一旁嗤之以鼻,讽刺她们这是没文化在搞封建迷信。甚至跟我妈争论过,如果这么信天上有神主管下雨的事,为什么你每晚七点半《新闻联播》结束后要守着看《天气预报》呢?难道人类可以提前知道雨神的安排?龙王爷会听区区凡人的么?人类都已经登月成功了,那上面并没有什么广寒宫!”

        大概是太想家了吧!曲舟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想起小时候的事情,顿了顿接着道:“可是你看现在,我们两个都在这样一个地方,一个修行者可以调动天地灵气为己所用的世界。而我居然也可以用法术了,多么荒谬啊!”

        “嗯,我记得建国初期为了破封建扫盲,国家拍过一些专门揭露江湖骗术的科教片,学校里会放映,下乡的电影队也会在露天电影前后播放。”金海辰也回忆道。

        “是啊,小时候在学校看过。什么滚油锅里捞戒指啊,姜黄泡水染纸遇碱水啊,不过都是些最基本的物理化学知识。那些看起来不可思议的事情都能够用科学解释的。现在只记得配乐有点瘆人!”

        “怎么突然这么感慨起来?”金海辰心中其实也颇多感慨。他知道曲舟是农村里考出去的大学生,家庭条件一般,无论生活还是求学定是吃过不少苦。所以性格才会如此坚毅,遇到这么多事,至今为止表现出的品质都让人心生敬佩。“你一个小姑娘能做到这样已经很了不起了!”

        “只是觉得这世界太过荒谬!”曲舟感慨了一句,“知道么?那个杨鉴堂是杨蝉的后人!他的家中常年备着大量驱邪避凶开眼见鬼的物事。他其实早就知道柳姑的事,这次是故意在接风宴上提起艳鬼一事,捅到我面前的。”

        “什么?你说的是真的么?你怎么会这么想?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他的?”金海辰大惊失色,苍老的双手交握着。曲舟看着他连番发问,后背泛起丝丝凉意。但又不想往那个方向去想。必竟老头儿本该是她在这世间最值得信任的人才对。

        “你不觉得一切都太巧了么?”曲舟心想,他为什么这么在意我会怀疑杨鉴堂,抛出简单一句反问。

        “既然他是杨蝉的后人,或许他是怕那柳姑报复,想借云门山的手灭了柳姑,永除后患,并没有什么恶意?”金海辰猜测着,“毕竟对上柳姑这样的东西,大概也只有云门山上的人才能对付得了!”

        “不,这说不通。”曲舟状似无意地摇头否定道,“柳浥原本就是个孤魂野鬼,她失了记忆,除了耍点鬼打墙的小手段吓唬吓唬过路的人排遣寂寞外,并没其他作恶的行径。出尘子殒身前为了让柳浥在自己死后能够过得轻松些,是对她下了咒的,抹去了她难以释怀的痛苦回忆。若说之前有出尘子阻拦她报仇,可他死后呢?三百年的时间里,柳浥若要报复,早就动手了。可杨家一代传一代,延绵至今,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说明柳浥根本就不记得杨蝉的事情了,也从没有去报复。”

        曲舟暗暗盯着金海辰脸上的细微表情,接着道:“可是她却在那晚发难了!是谁让她记起了杨蝉的事?是谁想利用她的手放出龙虎谷那数万猖兵来对付我们?三百年间,柳浥帮助数州女子得偿所愿,积了不少功德,神通大成。虽然闺房中多有供奉,但知道她底细的人应该不多。而这个幕后之人不但很清楚她跟杨蝉的事,甚至还知道她懂得如何破解出尘子所设的阵法。柳浥的攻击无疑跟随后的净土长老召唤三尸神启动劳情阵从而引得人群自相残杀连在一起的,也就是说,这个幕后之人还跟真宗圣教有牵扯!”

        “幕后之人?你的意思是说除了真宗圣教还有一方势力牵扯其中?”金海辰并不知道曲舟在召唤三尸的阵法中见到了莫结佐这个前朝大太监,有些不可置信道,“真宗教势力庞大能知道龙虎谷之事和柳姑就是当年的柳浥应该不难吧?加上城中还有那么多传灯人,他们都是忠实的信徒,因此自愿将人藏在家中加以掩护。说起来,做这么一场阴谋局,人数也尽可够了。”

        “我在最后一处阵眼那里见到了一个人!”曲舟道。

        “谁?”金海辰紧张问道。

        或许只是因为我还年轻,所以才沉不住气?老头儿也看到了,只是觉得与己无关所以才毫不在意?

        “就是那个刺杀卫珏失败后躲进了你房间的人。”曲舟死死盯着金海辰,“他就是莫府新任家主莫结佐!”

        “你说什么?怎么会?他并不是修行者啊,怎么会跟真宗圣教的人勾结在一起?”金海辰惊叫出声,“适才见到他,我也吓了一大跳,怎么刺客摇身一摆弄成了莫家新家主。不过这倒解释清楚了,为何他能悄无声息地潜入莫宅,又能消无声息地消失。必定是对莫宅布局极为熟悉,原来竟是莫家人。”

        曲舟看着他的反应,心中稍定。她不喜欢恶意揣度人,心里已隐约觉得卫珏不可信。此刻最不希望的就是发现与自己来自同一世界的金海辰也不可信。她有些害怕,害怕万一真相揭露,该如何自处。就像被最亲密的战友在背后捅刀子,这个伤害她承受不起。

        可是她已经给了金海辰机会,给了他一个时辰的时间向自己提起莫结佐的事情。就算第一次探病时他还没见过莫家新家主的样貌,送行时也该见到了。正常情况下,救了刺客这件事跟他们都是外星来客一样,是属于他们两个人的专属秘密。而刺客成了莫家主人跟曲舟在阵眼处见到刺客在场,这两件事所带来的惊吓大概也是一样的吧?

        可是等了那么久,也没见金海辰提起这件事。就像是就像是老头儿原本就知道一般。

        “这也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这次真宗圣教是从永明城调派的人手,本地僧侣只是负责配合行事。那个将我骗到陷阱去的僧侣根本没资格进到阵眼处,可莫结佐却在中心位置,还将龙山王也弄到了手上。这说明他是这次动乱的首脑之一。”

        她刻意用了卫皎的爵位来描述这事,就是为了强调莫结佐手段之高,足可以对一位皇子动手。

        “或许只是巧合?杨鉴堂应该跟那个刺客并不认识。否则,他家为什么会备着那么多朱砂和生犀香?这些东西可是对我们阻挡猖兵攻城帮了一个大忙!”金海辰分析道,“如果不是经常被恶鬼骚扰,寻常人家哪里会常年备着这些东西?”

        “若是真被冤鬼骚扰,家中常备朱砂符咒当然合理。可谁家会备着数量巨大的生犀香?”

        “这个很简单。杨蝉死前叮嘱后人要小心一个叫柳浥的女鬼,只有看得见才能找到准确的位置杀灭这只鬼。他们都是凡人,如果不借助外力,哪里看得到鬼在什么地方,备生犀香倒不奇怪。”

        “数量不对!”曲舟暂时忘记心中的怀疑,自信道:“柳浥几乎从没骚扰过杨府,即便后来想起往事,她也根本不屑去处置杨家后人,而是要让一城的人给那位白将军陪葬。这段时日杨府也根本没发生什么灵异事件,反倒是杨鉴堂随身带着生犀香,四处在搜寻柳浥的踪迹。这哪里是怕鬼,分明就是想要见鬼!当今天下知道柳姑身世的大概也只有杨氏后人了,说不得他就是那位解开柳浥记忆的人呢!”

        “莫非是这杨蝉心有愧疚,想要找到柳浥忏悔赎罪?却到死都没找到她的魂魄,于是将这个当做家训,一代一代这样传了下来,所以才积攒了这么多?”

        言情剧看多了么?

        曲舟想不到金教授骨子里还是个如斯浪漫而狗血的人说起来还算有些天真。

        “我已查过,那些东西都是杨府在这半年里采购的。”她看着金海辰苍老的脸,有些不理解老人家脑中为何会存着这样天真的一个解释。“一个贪生怕死的伪君子会思念忏悔?每次想起柳浥,想起她的死状,心中大概都只剩害怕!舌灿莲花说着生生世世生死相随,还不是在柳浥死后娶妻生子儿孙满堂?这种男人只爱自己,美人红颜于他而言不过是锦上添花之物!”

        “你的意思是他料定柳浥要恢复记忆了,所以才买东西防备?可柳浥既然失了记忆,也没有寻仇,杨蝉是怎么知道柳浥成了一只厉鬼的?”

        曲舟冷笑一声道:“这你就有所不知了。我在柳浥的幻梦中瞧见过,城破后杨家伺候过柳浥的那位仆妇得以幸存,她还算有些良心,在柳浥被围殴打死又被分尸泄愤后去给她家少奶奶上过坟。柳浥的魂魄失了记忆,见她认识自己,便现身相见,想问清楚自己的来历,却把那仆妇吓跑了。后来又有不少过路的百姓遭遇鬼打墙,杨蝉便打着公义的名头,请了出尘子来捉鬼除恶度化亡灵。虽然出尘子将柳浥保护得很好。假驱鬼也只能糊弄一时,后来他们二人闹翻,柳浥又在好多地方露过面,她长得极美又往往牵扯进命案中去,案子多了就自然会传到身居高位的杨蝉耳中去。当年他必定是怕得要死,战战兢兢地过了很长一段日子,时间久了才发现,柳浥似乎已经完全不记得他了。但事涉杨氏一族,又怎么容许他不小心一点,就一定会将柳浥的事情一代代传下去!”

        “原来如此!这个杨蝉还真是恶毒!可是你为什么说柳姑的事情只有杨氏后人才知道?”金海辰问道。

        看他问得诚恳,曲舟不禁皱眉。这真的是个考古学家历史学家?竟忘了柳浥的身份。

        “柳浥是齐国宫中舞姬,少在民间行走,认识她的人本就不多。而马仕攀破城后,一定会将王宫中人屠杀殆尽。有血性的文人士大夫后来也被杀光了。当时参与围殴的百姓,大概也只有最早动手的几个人见过她的美貌。后面的施暴者见到的却是一张鼻青脸肿容貌尽毁的脸和像是一团烂肉一般的尸体。法不责众,群体施暴的人并不会觉得自身该承担多少罪责,自然也不会心存多少愧疚。心无愧疚,便不会念念不忘。谁会那么无聊将一个妄开城门的罪人的死放在心上?更不可能讲给后代听,让他们缅怀悼念或者时时防备。三百年间几经战乱,参与施暴的百姓能安稳活下来的又有多少?这么久的时间足可以抹去真相了,连凤仪城志不都是杨蝉美化过的么?能留着柳浥的画像一代代传下去的人户可不就只有杨家了么?”

        金海辰不住点头,赞同道:“不错,不错,定是如此。哎,人老了,真的是脑子不中用了。”

        “所以说,看起来是鬼神事,实则还是人在作怪!”曲舟看着他的反应,总觉得有些刻意的表演成分在。

        虽然答应过莫结佐替他保守秘密,但自己能认出他来,金海辰必定也能认出来。加上就算告诉了金海辰在阵眼处见过他,也该无事才对。毕竟他们能认识刺客一事本就是大罪一条。她已经明白地告诉了金海辰自己正派人盯着莫结佐,倒要看看接下来还有什么事情发生。

        她也不想怀疑自己的战友,但事到此处不由得人不去思考。来到这里这么久了,她一直仓惶不已,像只不,她就是一只丧家之犬。就像罗英衍禄说的一般,大部分时候她都是被世事裹挟着往前走,根本没什么机会自主做选择。

        因此她实在很想知道理由。

        为什么这次青州之行真宗圣教的教主死了,玄天道门的仙首没了,云门曲家的人却半被动地下山做了国师?

        大周境内总共就这么四方宗教势力。清教的海辰法师跟云门颇有渊源,一向交好。

        石桥寺的惨案究竟是巧合还是有人刻意安排?

        是不是就算曲星凝没有私自偷跑下山,他们也还是会寻到引子让云门山的人牵扯进去,逼迫曲通明出手杀死宗山,与真宗圣教然而挑动玄天道门出头重兵围山?

        这个引子可以是为了姐姐下山的陆胜男,也可以是久不出山,这次却奉旨入京的海辰法师!他们都是与云门颇有渊源的人!

        如果赢了,那么罗英衍禄就是新任国师。如果输了,那么也可以消弱玄天道门的实力。

        云门之人虽法术通天,可他们毕竟无论在民间还是军中都没什么影响力。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这局棋无论输赢,最终的结果都是灭佛崇道,大周朝廷借助道门势力,从此摆脱真宗教的控制和干扰。

        卫氏唯一需要付出的代价,不过是死几个人罢了!却将云门拉到了自己身后,有了与真宗圣教抗衡的最强大靠山。

        曲舟话锋一转道:“我需要一个理由!”

        “一个理由?”金海辰不知道她此言何意。

        “对!”

        “什么理由?”

        “你为什么要到我们村子去?为什么要进那座坟头?我们又为什么会来到这个鬼地方?”

        金海辰双眉紧蹙,看起来十分为难,仿佛这个问题的答案会让他遭受极大的痛苦一般,沉默了半晌才悠悠道:“我有个女儿,她叫金连翘,就是中药里连翘那味药。她也是学历史学的,研究的是清代历史。”

        “专门研究清代的?”曲舟道,“从小耳濡目染,女承父业也不奇怪!”

        “是,她是清史研究所的。她曾经在你们村子插队,后来出了意外死了,遗物也被送回了我的手里。我一直将它们锁在箱子里很少触碰。直到去年,我才打开箱子查看,偶然翻开了她的一本日记。里面记录了一座清代坟墓,就是你家地里那座。那时候全国各地都陆续挖出不少好东西。你家地里那坟头本就有个大洞,许是村民们以为这墓早就被人盗过了,也可能他们只是单纯敬畏鬼神,竟没人真的下去过。终于有天晚上,她偷偷下了一次墓,有了很重要的发现。但时间太紧,生产队又查得极严。那次她看得匆忙,又不敢把东西带出来,研究也不够仔细。本打算第二次下墓,解开心头的疑虑,却死在了这座坟旁边。没有人知道,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我这才联络了各方,来到你们村子,想完成她的遗愿,将她未完成的研究做完。至于为什么会来到这里,我也不是很清楚。”

        “原来是清代的墓。”曲舟轻声道。

        “确切地说,是晚清的墓。”

        那座坟的事本没什么稀奇。因为那坟头破败不堪,占了快一分地,又有个大洞,每次下雨都要冲刷掉许多肥沃的土壤,水土流失严重。村民们有时甚至能为谁家田垄太宽,谁家把地开垦得太靠边缘将走道的路都恳窄了而大吵一架。一亩地便九分地,那就更不能接受了。因此自然没有哪户人家愿意分到那块地。在村委会工作的父亲,便被要求发挥党员的优良作风,提前将那块地认领了。

        自金海辰住进她家后,她就能经常听到村子里的人议论。因为要读研,没有就业压力。她在那个最漫长的暑假里,也参与了几次自家门前的八卦会议。与会人员都是些与曲舟的娘关系极好的婶婶大娘,从小看着曲舟长大。

        她记得那些婶子们用暧昧的口吻说,“其实大队说少了的那分地是会在别的地方再给补偿回来的。可又不是自家祖坟林地,谁愿意自家地里有那玩意儿?再说了,你家那坟头尤其得不吉利,后来还死过人,一个从大城市来村里插队的女知青,死在了那里。”

        “那些学生都分不清麦子和韭菜,刚来咱们村时,指着一大片一大片的麦子地,叫唤着‘这么多韭菜怎么吃的过来啊!’”

        “那女的好像跟你爹关系不错,恢复高考后就一直在那里复习备考,活也干得越来越少。恁爹学习好,没复习就去考试了,差一点就考上!要是考上了,可就没有你了!”村妇们又是一阵哈哈大笑。

        曲舟将自己从这段回忆里抽离出来。隐约觉得自己似乎见过这个金连翘。在那个曲函谷变出来的幻境里,扎着麻花辫送给年轻的父亲奥斯特洛夫斯基书的姑娘,是不是就是她?

        没想到倒是跟金海辰的说法,重合了起来。原来那个死了的知青竟是金海辰的女儿。村妇们自然不会与大教授有什么瓜葛,曲舟终于放下心来。或许是这段日子一直奔波,让她开始疑神疑鬼起来。

        她表情放松下来,真诚地安慰道:“的确是十分遗憾,你作为父亲,这么大年纪了还要帮女儿完成遗愿实在是不容易。”

        已经到了冬令时,天黑得有些早。感觉没行出多久车队便停下来休息了。

        云门山众人却并没有搭帐篷,平安从腰间取出一个做工极为精巧的木制小房子托在掌中,单手掐诀,口中念念有辞,那小房子自她掌中飞出,落到一处平坦的地面上,瞬时扩大百倍千倍,竞成了座颇为壮阔的府邸,亭台楼阁层次分明,前后五六进院子。

        做好这一切后,他才到车驾旁恭请曲舟下车入住。曲舟下车看见眼前景象,差点跟围观的军士们一道成了尖叫鸡。好在她掩藏得好,极短时间内就恢复了淡定。

        乍一看见眼前这座有些奢华浮夸的宅子时她的确吃了一惊。心道,难怪定要寻了处颇为广阔平坦的荒地才停住了脚步。原本存着的那丝因自己提议害得大家要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休息的担心也瞬时化为了乌有。

        这规模,除了随行护驾的军士,就是王府亲兵全都住进去怕是也容得下。比路上住过的任何一个驿站都豪华舒坦。如此行事不免有些高调,但想到云门山上那隐在云雾里的皇宫建筑群,又觉得这实在只是普通操作。

        原本还有些抱怨之意的王府亲随,个个脸上喜笑颜开。天比来之前可凉了许多,原本以为又要随着自家主子露宿荒野,没想到云门山的人竟这么神通广大,比真宗那帮子秃驴的确强多了。这么大一座宅子,云门山九个人定然住不过来。见小道士们已领着几个清教僧人迈步进门,便也不客套,欢欢喜喜地从车上搬了东西进门。进得院子去又发现房子里一应器具齐全干净,不由得更是喜不自胜惊叫连连。

        见证了这手凭空化出一座豪宅骚操作的人们,无论是随行官员还是护卫军士全都兴奋已极。就算修养再好,也控制不住地上前围观议论着。尽管他们已经见识过云门山的手段,但又见此神迹,且这神迹又对己等没什么伤害,不免对新任国师生出无限敬畏。更是理解了京都皇宫里那位皇帝陛下为何频频被云门曲家拒绝,却又契而不舍地年年发圣职诏令要曲不归出山入世。

        人人都想起了曲不归那日杀宗山如杀只鸡般轻松的场景。昨日种种尽皆浮现在眼前,他们终于分明了凡人与仙长的区别。

        大周境内有如此强横的本土宗教,谁还管你狗屁真宗圣教是个什么东西?

        那日围山之举的确是蚍蜉撼树,自不量力。他们怎么敢?

        好在有国师出面调停,好在曲不归最终收了怒意。

        举世伐周又如何?大周原本就是当世第一强国。如今又有仙长入世,还是自家的仙长,真宗那帮秃驴怎么敢?

        渐渐地,人们心中积聚的恐惧竟化为了无边的骄傲。

        几个无聊的礼部官员甚至已经开始急匆匆围着宅子丈量尺寸。大概是要将今日之事,记录在案,好回禀给皇帝陛下吧。

        曲舟摇了摇头,不禁有些想笑。前几日除了负责陪护的弟子和处事周到的平安,其余弟子都被她安排了任务,暗中打探消息。此刻也齐刷刷地聚在了自己身侧。可能在此地,最值得信任的便是这些半大小子了。

        “还有么?”她开口问道。

        陆胜男取出一个小房子托在掌中,恭敬道:“弟子也带了!”

        恭喜发财也纷纷道,自己身上也带着。

        曲舟忙摆了摆手,阻止道:“用不了那么多!再变出一座来,让那些受伤的军士住得舒服些。”

        陆胜男转身就走,向着平安建的那处宅子旁边行去。曲舟只好叫道:“寻个稍远些的地方,若是让那些大人物瞧见,只会给他们增加麻烦!”

        众弟子这才知道师叔为何只需再多变一座宅子出来。非是不信他们人人都会此变化术,而是替那些普通军士考虑。一个个眼中闪着敬佩之色。

        “小心,莫要压着庄稼了!”曲舟又嘱咐了一句。

        听了这话,小辈们严重的敬佩之色又浓重了积几分。

        各个院子里的厨房都飘起袅袅炊烟,热闹非凡。随行的火头军和大师傅们从没在仙长变出来的厨灶里做过饭菜,个个难掩兴奋之色。只觉得三生有幸,狗眼大开。

        曲舟的身体虽在慢慢好转,却总是神思疲倦。今日又与金海辰藏在车中动脑分析了许久,就更加疲累。谢绝了各方前来道谢的拜见,只想赶紧跟小辈们吃点东西,然后早早入睡。

        刚用了饭,就听到院中传来徐重宵请求拜见的声音。曲舟蹙了眉头,陆胜男忠犬一般刚要起身将他轰走。一起探过花溪庙,也算半路出家的战友了。略一思忖,曲舟放下手中的茶碗,“无事,让他进来吧!”

        知道徐重宵怕是来做说客的,曲舟也想听听他到底要说些什么。虽没特意表露什么,却没让弟子们避开,觉得如此情形以后怕是还要遇到许多。

        徐重宵进得门来,就看到八个小道士都没出去,各自散坐在堂中的椅子上。简单见过一礼后,他站在那里犹疑着,有这么多孩子看着可怎么开口。

        曲舟看出了他的心思,亲切地笑着道:“徐大人不必客气,快快情做,咱们是一起探庙捉鬼的交情,何必如此拘谨?”

        徐重宵这才坐了下来,拱了拱手恭敬道:“国师大人,身体恢复得如何了?”

        “还不错,除了断了的地方还没长好,皮肉伤好的七七八八了,就是偶尔有点痒。”

        徐重宵见曲舟谦和地笑着,便也渐渐放松下来,“如此下官便放心了。这次多亏了国师出手相助,否则后果实在不堪设想。谁能料到真宗教能做出如此疯狂的报复举动,实在是丧心病狂畜生不如”

        他还在说着什么,曲舟却有些走神。

        丧心病狂这个词,一路上她听了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了。此等歌功颂德的话术更是耳朵都要听得起茧了,但比较起来,徐重宵算是里面最真诚的一位了。

        “劳徐大人挂心,曲某愧不敢当!还是这些弟子出力多些,我却有些轻敌冒进了。否则,也不会死那么多人了。”

        徐重宵又反复表达了几重敬佩之意后才道:“其实下官来之前,晋王殿下也特地交待了,定要看看国师晚饭胃口如何,如此仓促行路国师的身体受不受得住。晋王殿下十分担心您的身体!”

        回程路上曲舟一直与卫珏共同用餐,心下奇道,难道他此来就是问为何不与卫珏一起吃饭了?

        当即笑着道:“胃口挺好的。胜男和恭喜的厨艺也好,我吃了许多。只是还要这样躺上许久,到得京都之时怕是会胖上许多。”

        几个弟子都跟着笑了起来。

        徐重宵进一步解释道:“此次追查余党,晋王殿下亲力亲为,实在受累不少,想必已将作乱之人全都揪了出来。只是时间仓促,下官能力有限,若有累及无辜之事发生,也是下官无能之故,与晋王殿下没什么干系。”

        终于到了正题。时间仓促是怪我急着赶路?可我若不急着赶路,你们还想在城里杀多少人?能力有限的确占一部分责任,祸首不就还好好的么?可这不妨碍我对卫珏表达不满,只有表达了不满,你们下刀时才会估计一下有人不喜欢血腥之事。

        事实证明带伤上路的点子效果极好。既维护了各方的颜面,又给了卫珏台阶下,剑安传回的消息说,他们离开后,大清洗的确也结束了。那城尹虽稍有钻营之嫌,但却是个爱民的好官。见头顶的大山不计较了走人了,自然也不会继续搞什么连坐斩首以此邀功。

        “死了多少人?你们又杀了多少人?”曲舟冷冷道。

        “死了六万余人,清查余党杀了三千一百二十九人!”徐重宵坦诚道。

        知道数字定然骇人,只是没想到骇人至斯。这还只是死掉的数字,不包括那些家破人亡受了重伤的人。曲舟倒吸了几口冷气,猛烈地咳嗽起来。

        徐重宵赶紧道:“国师请放心。城中损伤虽极为严重,莫结佐莫家主捐了足足十万两银子出来修缮民居和采购药材。我们已妥善了安排了死难者的一应抚恤事宜。只是可恨不能手刃那些真宗邪僧,为他们报仇。大部分传灯人都在大战中被杀死了。晋王殿下下了严令,只诛三族,并没扩至九族,否则可不止要死三千多人。这样一场大战,前后有柳姑和三尸神坐镇,只死了六万余人,能战成如此已是极为不易。晋王殿下上奏后,陛下也甚至满意。”

        莫结佐捐银子?他合该倾家荡产地补偿都不够。只死了六万余人,甚为满意?只诛三族已是大恩?这血腥气又岂是几场秋雨能洗刷干净的?

        曲舟又咳了一阵,恶狠狠道:“这些死了的人在你们眼中就只是数字么?就算是那些传灯人也只不过是受了蒙蔽,或抓或关都由你们。他们本就不是主谋,罪不当诛。他们的族人更是多是无辜受累。就算稍有牵扯的,也是心神不受控制所致,他们是受害者,不是罪人!已经死了那么多人,为何还要杀人?你们就这么喜欢杀人立威?为什么你们都这么喜欢杀人立威?”

        曲舟知道他们是要用尸体和鲜血震慑各地蠢蠢欲动的愚忠信徒。可真的就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么?那些僧侣,那些忠诚信徒就真的全都该死么?

        平安慌忙掏出一个小布包,飞快地在曲舟的脑袋上和后颈处扎了几针。曲舟的气息渐渐平复下来,苍白的脸上挂上了副略带嫌恶的表情。

        云门众弟子个个脸上不善,恭喜更是直白送客道:“徐大人,话说完了,便走吧!”

        徐重宵有些不解,着急道:“且不说他们害了多少百姓丧命,对凤仪城造成了多大的破坏,单是谋刺皇子这一项就是谋逆之举。按大周律本就是要诛九族清算。下官说句不敬的话,这次有两位皇子被刺杀,死这么三千多人已是宽厚至极,根本算不得暴虐残杀!”

        曲舟脸上表情比先前又丰富了许多,斜眼瞧着他哦了一声,带着丝冷意,带着丝嘲讽,像是听了个天大的笑话般。不知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句话在这世间已经存在了没有。

        她只得冷冷问道:“徐大人,皇子有几只眼睛?”

        “两只!”徐重宵答。他不明白曲舟为何由此一问。

        “那皇子有几张嘴巴?”

        “一张!”徐重宵看见几个小道士脸上也隐隐现出讥讽之色。

        “皇子有几只胳膊几条腿?”

        徐重宵自然也品出了其中滋味,硬着头皮道:“两只胳膊,两条腿!”

        “真巧,城墙上挂着的那些人也是一样呢!”曲舟叹息道。

        这话委实有些大逆不道,言下之意在这位国师眼中城墙上挂着的那些刁民跟皇子根本没什么区别!

        徐重宵瞪大了眼睛,全然忘记了该对曲舟用尊称一事,愤怒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庶民怎能与皇子相提并论?此心当诛!”

        曲舟完全不为所动,有些挑衅地回瞪回去。徐重宵见她仍是一副毫不在意毫不畏惧的表情,猛地想起自己是来做说客的,往日里与曲舟相处也颇为愉快,知道她本就是个没有什么等级概念的主。要不然身为云门二公子也不可能为了给一个素未谋面的圣女出头而被打了板子。

        又想到她如何大显神通力战柳姑与三尸神,心道,人家的确有这个底气不将皇子放在眼里。她自己都差点挂了,也没提一句要杀人泄愤的词句。这份心胸气度非常人可比。

        怔了怔,底气瞬时弱了大半,只好涨红了脸轻声道:“在下知道,国师乃是化外之人,瞧着众生都是一样的。可既要入世便该守这俗世的规矩,更不该因为此事就闹上这么一场,晋王殿下知道您的脾性不会在意什么,可万一传将出去只怕不好!您应该理解,此事晋王殿下处置的并没有什么狠戾不妥的地方。”

        曲舟知道他身为一个当世臣子,接受的教育便是忠君爱国,此时能压下惊骇的怒意,已经十分难得。此时来当说客也是一番好意,面色缓和了不少,便也撤了讥讽平和道:“可以理解,但不能接受!”

        心下不免有些愤懑,我闹什么了?我又没阻止他们清洗残党,不过就是没有坐在卫珏的车驾里与他说说笑笑,心里不痛快还不能表达不满了?他们做的难道是什么造福万民的善举么?何况自己是真的有些私密事要与金海辰商量分析,怎么就成了无理取闹一般?

        她忽然想起,自己好像也不是什么光风霁月的主,哪来的立场去批判旁人?她明知道莫结佐是主谋之一,不还是因为他与自己大哥的一点主仆情谊,因为那点不想掺和进阴谋的私心,替他隐瞒了下来?若真的嫉恶如仇,眼里揉不得沙子,自然该举发他,让他伏法。

        那位求到她面前的说书人算是个运气好的,城墙上到底还有多少求告无门的倒霉鬼呢?想到此处,曲舟忍不住苦笑道:“你告诉晋王殿下,我在海辰法师这里是有事要与法师商量。况且离京都越来越近,自然是宗教界人士和宗教界人士待在一起比较好。”

        徐重宵见她似是将自己的话听了进去,不禁大喜,这才心满意足地告辞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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