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第65章
“族人？”
方裘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将一只手搭在李云鸿肩上，缓缓催动内力。
李云鸿顿时感受到一股熟悉的气息。
“……你也是龙脉。”他定定道。
方裘收回手：“不错。现在可有想明白为何我也能进入法阵之内？”
李云鸿说不能，“十八派与龙脉有何关系？”
“龙族乃天下共主，十八派亦不能免俗。你看这来自灵魂本源的力量都认可天下是属于你我的，你还在逃避什么？”
十八派的开山鼻祖们俱是沉默不语。
“那你呢？你又在逃避什么？”李云鸿不置可否，“皇位对你而言唾手可得，你何不黄袍加身？”
方裘眉眼温和，他身材并不瘦弱，却给人沧桑之感，耐心地解释说：“因为我看见了未来。”
“还记得丰溯吗？那个算出了你是龙脉的老家伙。”
李云鸿微微颔首。
方裘没有立即说话，而是背对着他们面朝苍穹与原野，席地而坐。他拍了拍身边的位置：“坐下聊。”
李云鸿眉头微皱，但也在离他稍远的地方坐了下来。
今日的方裘与以往所有人见识过的他都不同。既无平素官场里的温润祥和，也无在环境时撕破脸面的歇斯底里。他像一位辛劳半生的肱骨之臣，被名为“叶霁”的江山榨干了力气，面上是一副超脱的倦容。
“我与他相识已久，其实当年他算出的龙脉是我，而我是他的儿子。”
李云鸿抬眼，方裘点头：“我母亲姓方。”
“其实这世上有数不清的人，若是深究其族谱，多多少少都能跟龙脉沾亲带故。只不过你我运气不好，出生时托了紫微星关照，龙脉的力量强大，强到可以让转轮瞳辨认。”
李云鸿道：“丰溯不愿让你称帝？”
方裘将视线投向远方的雄鹰：“我方才说，我看见了未来。父亲之所以不愿让我称帝，是因为他看到自隆宣帝之后叶霁仅有一位帝王。”
李云鸿明白，那是最后的帝王，是亡国之君。
“他不愿让我做那末代皇帝背负千古骂名，于是在我身上种了冥蛊，”他说，“你是不是很好奇为何傅汐月在我身边这么久，都没认出我也是龙脉？”
李云鸿看着他，方裘摘掉手臂上的武袖，挽起一截袖子：“把我的脉。”
李云鸿沉默片刻，将两指搭在他手腕上，眼皮一跳：“死脉？”
“不错，所畏‘冥蛊’就是封闭我原有的心脉，而以蛊虫代为维持我的生命。”方裘淡淡地叙说，仿佛在讲一件稀松平常的琐事，“我在某种意义上算是个死人，转轮瞳自然认不出我的龙脉。”
“为了掩人耳目，父亲与母亲分开，让我随母姓生活。他不相信世间只有我这一个龙脉，所以他寻遍叶霁，找到了你。”
李云鸿没吭声。
“对我来说，他是位好父亲。”方裘悠悠慨叹，想起丰溯逝世的那一夜，他被拖在衙门处理候机意外身亡的突发事件，西北又有军情传来，他事务繁忙，没能去见父亲最后一面。
他其实是有些恨丰溯的。丰溯整日沉迷奇门遁甲之术，虽然他知道因为李云鸿不起兵造反，那这帝王的冠冕早晚有一日会戴到自己儿子头上，所以丰溯不知疲倦地寻找着破解之法。
但他还是会怨，父亲不愿让他姓丰，也从不陪伴他们母子。方裘活了几十年，与父亲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
但他还是以包容的姿态接纳了候机，配合父亲做出一副日月教与千机卫势不两立的架势，又借候机之口向父亲透露自己的动向。
“但对你来说，他大约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方裘如是说。
语声落地，李云鸿并不恼恨，而是悲悯。
“我自己的命，不会埋怨别人。”李云鸿说，“所以你接下来打算做什么？”
方裘两手撑地，悠然道：“出去之后你就是盟主了，安南与朝廷之间免不了一战。不如我们打个赌如何？”
李云鸿道：“我不会拿天下人的性命和你赌。”
方裘摇头叹息：“李云鸿，你身上的每一处品质都彰显着你适合成为一代帝王，唯独过于顾及百姓安危是你的弱点。”
他抬手指向天际，仿佛身前是芸芸众生：“这些人本来就仰仗君父之命而生，为君者就是要有决定千万人生死的魄力。”
李云鸿一哂：“所以，你打算决定他们的生死？”
“我们共同来决定，”方裘说，“隆宣帝命不久矣，龙庭即将悬虚。你与我，来争这末代皇帝。”
李云鸿简单粗暴道：“好。”
方裘一怔：“你不是死活不愿称帝么？怎么答应得如此痛快？”
李云鸿摊了摊手：“若我不争，便是你来坐这帝位。凭你方才的一番话便可知黎民百姓在你眼中皆是蝼蚁，你若称帝，江山注定要亡在你手上。”
方裘愣了愣，旋即放声大笑：“你看，你看！我们都不想要这烫手山芋，到最后都要争当替死鬼给那姓窦的收拾他们家的烂摊子。不如这样，这帝位我拱手让给你，如何？”
李云鸿看也不看他：“那你便是替叶霁投降的降臣，一样会背负千古骂名，与你父亲的初衷背道而驰。方裘，现在天下局势如何，取决于我想不想出兵，而不是你。若我无动于衷，这皇位非你莫属。”
方裘道：“你若任我即位，我保证那些蝼蚁会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李云鸿问：“天下苍生怎么得罪你了？”
他问得发自肺腑，方裘猛地被那纯挚的语气震慑，半晌回不过神来。
怎么得罪你了？
也许任何人都有立场问出这句话，但他从未想过这个人会是李云鸿。
方裘平生以来第一次以看待傻子的眼神望向李云鸿：“他们要逼你做皇帝！你为何不恨？蝼蚁在世上活得最潇洒自在，上下嘴皮一碰就可以对上位者指指点点。担大任的人不是他们，那些人就可以肆意妄为！”
李云鸿平静地看着他：“在其位谋其政，从始至终都是窦氏自家人唱的闹剧，你太在意别人的眼光了。”
方裘冷哼一声：“李家小儿，我不需要你教我怎么做人。”
“误会了，这是你的对手给你的忠告。”李云鸿站起身，任草原的风拍打他的面颊，他眷恋着这里每一丝泛着自由与野性的空气，说，“那你便回京城等着吧，时机到了，我自会去寻你。”
方裘道：“你这算是认命了么？”
“认命？”李云鸿一根一根地捡起地上的七星箭，像一位捡拾麦穗的少年，“认不认的，有那么重要么？”
“累不累，要不要进去歇一会？”傅汐月指向一旁卖茶的铺子。
窦琦卷袖擦了擦头上的汗：“不了，赶路要紧。”
傅汐月与窦琦一人一顶斗笠，骑在马背上不紧不慢地走着，从此地再走上个把月便可以抵达安南了。
“前面有一家酒楼，吃完饭再赶路，不急。”傅汐月把马背上的水囊解下来递给他。
窦琦接过喝了，又问：“李将军会接纳我么？”
“不能叫将军，已经是盟主啦。”傅汐月隔着纱帘看了眼白花花的太阳，“你并非与他立场相对之人，不必担心。”
窦琦默了默：“盟主将来是要做帝王的人，而我是窦氏除皇兄之外的独苗，是他称帝路上最大的障碍……”
窦琦今年十六岁了，出落成了一位没有半点王公气的活泼少年郎。他跟着傅汐月学权术、学武艺，偶尔得了允许还会下山一趟玩一玩，路见不平时也会拔刀相助，俨然活成了一个潇洒的侠客。
他对权力的恐惧与阴霾被傅汐月治好了大半，剩下的那一点被他小心翼翼地收在心底，享受着最后一段自由的岁月。
傅汐月道：“你觉得他想做皇帝么？”
窦琦一愣。傅汐月很少在他面前提李云鸿，这些年他了解朝中重要人物的事迹生平，谈及李云鸿时也会发表自己的看法，但傅汐月每次也是听过就罢，并不多做评价。
窦琦已经学会了说话前谨慎思考，他想了须臾，说：“未必。”
观李云鸿所作所为，他一直在恪守一个身为朝臣及武将的本分。即便被诬陷也没有急于申辩，而是帮赤明军不慌不忙地打了一场胜仗。沙匪时至今日都未恢复元气，金池国躲在其背后畏畏缩缩，虽然随着李云鸿远走安南宣告背叛朝廷，但窦琦直觉这样的人并不是想造反。
“那便按你想的去做。”傅汐月鼓励他，“信你所信，然后一往无前。”
两人行至酒楼前，却见街对面正有一群浑身酒气的大汉在正围堵一名老太和她身后的半大女童，嘴里叫嚣着不中听的浑话：“女娃娃模样生得不错，老子看上你了！”
窦琦一惊：“他们连孩子也不放过么！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女，官府呢？怎么也不管管！”
傅汐月望着远方出神：“如今世道，官府早就不作为了。”
窦琦眼巴巴地看着她，傅汐月道：“想去便去吧，记得隐藏好身份，不要被人认出来，我先进去点菜。”
窦琦一点头，也不骑马，绕了个远路溜进对面的墙角。傅汐月走进酒楼，要了一桌菜后一边细嚼慢咽一边听邻桌的人窃窃私语：
“听说了么？安南的新盟主脾气暴戾，最近把十八派乃至长老盟都折腾得够呛呢！”
“小点声——我看十八派的人最近心情都不太好，被他们听去了少不得要吃挂落。”
“心情不好也是因为那盟主吧！听闻他出关后就对十八派大刀阔斧地改革，安南一下变了天，这谁能受得了！”
“奇了怪了，长老盟也不阻拦？”
“阻拦甚么？盟主在十八派说一不二，这是他们定下的死规矩。更何况听说他出关后把十八派的独门武功学了个遍，现在放眼武林估计没人是他的对手！”
“这……听说他原本就是龙脉，看这个架势，难道当年背叛朝廷就是为了造反？”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傅汐月尝了口马奶糕，不甚有滋味。
“我看像！我家侄子从安南回来探亲，昨夜才到。他说他在长老盟大会上远远瞧过一眼李云鸿，说他当场发作了飞天洞的一名明渊护卫，一点也不讲情面！哪像原来在朝时不显山不露水，我看多半是把尾巴露出来了。”
傅汐月皱了皱眉，李云鸿绝对不是那般会依仗权势随意处置他人的领袖。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正思索着，窦琦将那老婆婆与女童带了进来，征询地看向傅汐月。
傅汐月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这顿饭我请了，两位随便用。”
那女童却蹦蹦跳跳地跑过去，一屁股坐在了傅汐月膝上，窦琦最知道傅汐月不喜欢小孩子，当即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上。
那女娃娃却丝毫不惧，仰起头揉了揉傅汐月的脸：“大姐姐，有没有想紫莲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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