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15章

娜兰在黑夜中呆坐了很久，思绪胡乱在静夜滋生。

        是因为自己前两天见过岩浆，见过在魔神祭台下两条交汇的水渠，听兔子先生说过那是冰与熔岩，所以才在梦中无意识构建这个画面么？

        深渊的夜晚是这样的安静，安静到像是凝滞的死水，没有一丝生的声响。

        这里的每一分一秒，都在提醒着娜兰。

        现在的一切和从前不一样了。

        她隐约明白了一个道理。

        只要她仍牵挂着过去，那么所有有光的地方，都会有阴影随形。

        即使逃到这片大陆最孤僻的角落，她也得不到真正的宁静。

        因为……她不曾有一刻逃离过去。

        所以汀森也会一直存在于她的世界里，无法真正地消散远离。

        娜兰在寂静中呆坐许久，慢慢蜷起身体，捂住了脸。

        在荧光草从泥土中抬起头的时候，娜兰离开了树根小屋。

        经过十多天的生活，她的双眼已经适应了深渊的黑暗，可以在极微弱的光线下获得视野。当她走出屋子时，就看到兔子先生架了烧烤架，并准备了许多干净的小树杈。

        兔子见她过来，“都准备好了。”

        娜兰将手中的筐默默的拿了过去，只见里面装满了蘑菇，这些蘑菇看起来新鲜，且颜色朴素。

        兔子和往常一样，并没有问她蘑菇是从哪里来的，他们两个在火堆边围围坐，往树杈上串蘑菇。

        娜兰今日神色不似往常轻松，似乎有一些忧虑。她默默串着蘑菇，像是有什么心事。

        兔子：“怎么了？”

        娜兰回了神：“兔子先生，今天能不能请你继续教我打架？”

        兔子定定看了她一会，“你的身体素质差太多了，虽然说，不会近战的法师都不是好法师，但也没谁规定你必须要打架第一。去好好练魔法吧，近战不是适合你的路线，你不用为此半夜偷偷哭鼻子。”

        “没，我没偷偷哭。”娜兰小声辩解，“我……真的不会魔法。那天我突然能把那个魔法用出来，就是个意外，所以我才想和兔子先生学打架。”

        魔法。

        兔子先生的话，不可避免地又让她想到了那个男人。

        汀森很可怕，但他说的很多话都值得琢磨。

        他第一次触碰娜兰的时候，就判断她没有学习过任何魔法，因为她完全不会使用“精神力”，也因为这个原因，她并不能主动发起自己的预言能力。

        而汀森那么厉害的人，都非常肯定的告诉过她，她的能力很了不得，是神明青睐的馈赠。

        受汀森这句评语的影响，娜兰这三个月来，向魔神祷告的次数都比以往频繁了，汀森可以说是一己之力，拉动了娜兰对于魔神的虔诚。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娜兰才会撞到头，从世界之树跌下来。

        只是汀森以前说过的话，娜兰如今再想，有了别的意味。

        汀森说她不会使用精神力，没受到过魔法方面的训练，是不是他早就对她的能力做出了准确的预判——其实比起撸起袖子拼拳头的打架，她更适合走魔法师的路线？

        况且，汀森本身就是一位水准极高的魔法师，抛开他的可怕不谈，他的意见本来就极具参考价值。

        娜兰在心里跑完了一套推论，连手中的蘑菇都一不小心烤糊了。

        她心不在焉地吃着焦蘑菇，填饱肚子了，就去问地底唯一能与她交流的魔族，“兔子先生，如果我想试试学习魔法，你能教我吗？”

        兔子一口撸掉一串蘑菇，“真男人只用拳头，谁玩那种娘们唧唧的法术？”

        娜兰：“……”

        “但你是个小姑娘。”兔子瞄了一眼她的腰，又比对了一下自己的手臂，又改了口，“体型还如此迷你，都没长到两米……算了，学魔法也可以。”

        兔子思考了一下，“如果你下定决心学魔法的话，你应该会走得很快。据我的推测，你需要一流的魔法师来做你的老师。毕竟以你的资质，三四流的魔法师只会带你走弯路。”

        娜兰听懂了，她的脸涨红起来，激动得有些磕巴，眼睛却像星星一样亮了起来。

        “兔、兔子先生，所以我很适合学习魔法？”

        兔子点点头，“应该是这样的，第一次使用魔法就会瞬发，这需要相当的天分。”

        说完这句话，兔子的注意力就放到了烤蘑菇这件事上。兔子吃的很快，一筐都要被他吃完了。

        旁边的娜兰忐忑又期待地看着他，兔子烤了一会蘑菇，才明白她想干什么：“看我干吗？魔法，不会。”

        娜兰失落的低下头。

        兔子瞪着粉色的眼睛：“……又要哭了？怎么总是这么可怜的小样？”

        “我没哭，兔子先生，比起我来，其实我觉得你的眼睛，其实更像……”

        兔子把爪爪揣在怀里，一眼横了过来，那眼神有点严厉，娜兰下意识把后面的话吞回去了。

        “兔子先生，学习魔法这件事，对我来说很重要。”她的眼睛里有一种单纯的韧劲，“深渊里有魔法师吗？”

        兔子回答得很冷漠：“曾经有，不过不是被我打死了，就是被我打跑了。毕竟玩魔法的近身都不太行，魔咒吟唱还没念完，统统被我揍回肚子里了。”

        兔子先生手臂上秀出绷起的肌肉，娜兰这些天已经看习惯了，并没有像以往给出羡慕的眼神。

        此时她心思在别处，执着地追问上一个问题：“那兔子先生，有认识其它的魔法师吗？”

        兔子沉默了一下，才恢复了正常的姿势，“我已经很久没上去过了，但短时间内上去一趟，好像也不是不行。这样，我陪你去地表一趟，你自己想办法搞到学习魔法的渠道。”

        一筐的烤蘑菇都被吃掉了，他们一起收拾好烧烤架。吃饱的兔子站起来，像个人类一样双臂交叠放在胸前，三米的身高传递出威严的气息。

        他的耳朵突然抖了起来，“我说……你真的会编小辫吗？”

        娜兰点点头，“会的。”

        “哦，好的。”兔子的粉色眼睛似乎亮了起来，“那你等等，转过身去，我变个人，你不许偷看。”

        娜兰乖乖地转过身，又过了一会，她的辫子从后面被人碰了碰。

        她回头，看到了一个拟态成人类形态的魔物。

        说实话，兔子先生的拟态，让娜兰有一瞬间不敢认。

        兔子先生整个人都是白色的。

        白色的眉毛，白色的头发，白色的绒衣，一样望去全是白，除了眼睛之外是粉色的，再没有别的颜色。

        雪白的皮肤上，有一双粉色的眼睛，色系相当显眼，总有一种委屈的感觉，但是表情依然高冷。

        他的声音淡漠：“你可能，需要帮我个忙。”

        “好的，兔子先生，请说。”

        兔子变成人后，看起来比她的前老板还要像人。

        而魔物越接近于异种类形态，代表其力量越强。

        但兔子先生便成人，还是有一点和前老板完全不一样的……

        兔子没说什么，只看着自己脚边的头发，娜兰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白色长发拖在地上，没入身后的黑暗中，完全看不见末端在哪里。

        兔子指了指娜兰的小辫，“我也要这样的辫子。”

        娜兰点点头，拿着一颗荧光果走过去，看看兔子先生的头发到底有多长。

        五分钟过去了。

        十分钟过去后，娜兰终于折返原地，脸上有某种凝重的意味，“兔子先生，你介意我给你剪短一些吗？”

        兔子先生想都不想就回答：“不要剪，喜欢长的。”

        “可是头发这么长，打架真的会方便吗？”

        兔子用粉色的眼睛夹了一下娜兰，“你管我呢，我自然有用。你是嫌我头发太长，不愿意帮忙吗？”

        娜兰连忙摇摇，“怎么会呢？兔子先生的头发很漂亮，就是可能需要花些时间了。我定会好好努力的，毕竟我来到这里后，兔子先生也很照顾我。”

        娜兰认真负责地揽下了差事，兔子先生的毛茂密且长，像是从来没有认真梳理过，娜兰光是帮他把头发的结梳开，就花了几天时间。

        兔子掰了地底的木头，在娜兰的指导下做成梳子。木梳与毛发接触时发出静电，一度把娜兰电得手脚发麻。

        等到全部疏通好时，娜兰觉得自己好像不那么容易被电到了，身体似乎产生了一定的抗电性，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

        几天后，娜兰终于完工了。

        兔子先生甩了甩自己的辫子，看上去少见的高兴：“这可太好了，我很久都没见过像你这样讨人喜欢的小辈了。”

        兔子先生决定给予嘉奖。

        “作为回报，你学习魔法的事，就包在我身上了。等咱们上去，我给你找个还看得过去的魔法师，让他下来给你做老师。”

        娜兰眼睛一下子亮了：“真的可以吗？”

        兔子心情很好：“当然，如果是魔法师，也不一定非得找魔族……抓个人类过来也是一样。感觉以你的性子，和人类交流会更舒服。”

        他开始活动手腕：“我突然有了一个好人选。”

        兔子像是在叙述一件最平常不过的事：“很久没上去过了，这次上去，我顺便把地上太嚣张的东西解决一下。”

        娜兰也很高兴，双手合十，双眼满是期待地看着兔子先生。

        “就比如说那个叫汀森的人类魔法师，我把抓他下来做苦工，顺便教你魔法，你看怎样？”

        这个未曾设想的人选，让娜兰表情裂开。

        兔子解除了人形，重新变回了三米高的兽形，“你脸上那是什么表情？”

        娜兰不知道，现在的自己是什么表情。

        毫无准备地听到这个名字，她心中的情绪太多，以至于让她脸上看上去有些茫然。

        兔子端详道：“你看起来像是很害怕，但又不只是害怕……你真的见过这个人类？”

        “他怎么样？厉害吗？”

        娜兰双手拍了拍自己的脸，试图让自己像汀森那样，不那么很容易被别人猜中心思，“他是一个……很可怕的人类。”

        “但你的反应，不止如此。”兔子看得很准，“你对他的感情，非常复杂。”

        他说的没错。

        娜兰过往的日子平淡稳定，所有的情绪都极简纯粹。快乐就是快乐，喜欢便是喜欢，简简单单不复杂。

        而汀森带给她的一切，都让她觉得陌生。

        拯救与死亡接踵而至，安宁的下一秒变成危机，与汀森有关的一切情绪记忆，都充满着极端的矛盾。

        他不仅打破了她平静无波的生活，还彻底打乱了她的思考模式。

        娜兰有些低落道：“或许，你说得对。”

        兔子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娜兰，“有的时候心里压了事，不是坏事。他可以逼着你走得更快，但当你走到了一定高度后，他就会变成阻碍。”

        娜兰有些惊讶，心中也有一些敬佩。

        兔子先生不愧是活了几千年的魔王，他具备的智力水准，娜兰从没在其它魔族身上见过。

        跟兔子先生说话的时候，娜兰感觉自己像是在和一位充满智慧的长者交谈。

        他有着魔族中少见的洞察力，娜兰觉得和他交流很容易，没有什么障碍。

        兔子慢慢地说：“如果你有一段想摆脱的过去，就慢慢去遗忘吧。不要任由自己的恐惧滋长，我们的寿命漫长，只要活着，一切都有机会。”

        娜兰不住点头，觉得兔子的话很有道理。

        虽然，她早已给出与那个人类不再相见的承诺，甚至天天向魔神祈祷，让他们之后的人生，就此成为两条平行线。

        可是……若娜兰真的相信他们从此再无相交的可能，为何会有这样的危机感，一定要自己去学习魔法呢？

        汀森对她的执着，让她害怕。

        而那个梦境，也让她彻底认清了自己的恐惧。

        “兔子先生的话，我会好好想一想的。”娜兰神色真诚地回应着，“但这一次，我……我不想要人类，还是想要一个同族的魔法师做老师，这样会不会太麻烦兔子先生了？”

        兔子心情正好，很痛快就答应了娜兰的要求。

        自从娜兰展露了编小辫的手艺后，他对娜兰的态度是越来越和善，他揣在怀里的爪子稍微动了动，不小心露出了半只粉色的爪垫，看上去柔软又干净。

        娜兰眼神不受控制的移了过去。

        他没注意到娜兰的目光，依然维持着威严的叉手站姿，“有进取心也是好的，我去给你抓个厉害的老师，你要好好学魔法。”

        娜兰立刻竖起了耳朵。

        “在我认识的魔王中，也就有一条玩魔法的土龙还看得过去，他是现存魔王中最厉害的魔法师之一，不过已经很久没联系了。”

        娜兰：“……土龙？”

        兔子换了个动作，收起了粉色的爪垫，“也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上次听他吹牛还是两百年前，他说手下收了个小魔，手艺相当好，会给他编辫……咳咳，后来就一直没联系过。”

        “他当时被我打得满地嗷嗷叫乱跑，我俩打了几十年，最后打塌了深渊，我把他打跑了。但即使是我也要承认，作为一个魔法师，他实力还是很强的。”

        这个世界上魔龙屈指可数，土系魔龙的属性，更是将名单进一步缩小范围。

        ……这世界应该没有那么小吧？

        她的前老板虽然是土龙，娜兰只见过他用过最基础的魔法，平常打仗都靠肉搏。

        娜兰轻轻叹气，兔子先生说的魔法师，应该不是他。

        兔子露出了向往的表情，“说起来，那条土龙可挺拼的。他一个魔法师，居然被我逼得五百年不用魔法，硬练近战。不知道他现在练得怎么样了？有没有长进些，能跟我痛快一战……咦，你的表情有点奇怪。”

        娜兰颤颤巍巍道：“土龙……他有名字吗？”

        “他叫布多萝卜王八翁。”

        娜兰：“再说一次？”

        兔子：“布多萝卜王八翁。名字有点长是吧？对，我也觉得挺烦人的，是条土龙，喜好也很土，最喜欢金闪闪的东西，他还用金子打马桶，审美整个土得不行。”

        娜兰终于长舒一口气，彻底放下了心。

        她前老板不叫这个名。

        据她所知，前老板的名字是“威武勇猛帅气霸王龙”。

        所以，兔子先生说的，应该是另外一条龙吧。

        但无论怎样，能随便殴打魔龙的兔子，在娜兰眼中变得前所未有的高大起来。

        兔子先生，不愧是她魔生以来见过最厉害的同族。

        等漫长的编发工程竣工后，娜兰与兔子定下来了出发日期。今天就好好休息，第二天一早，他们会一同离开地底深渊。

        虽然兔子先生承诺了，要上去给她抓一个老师下来。但娜兰还是希望老师是出于自愿，毕竟她也不想勉强别人。

        ……会有魔法师，愿意来当她的老师吗？

        娜兰辗转反侧，又是跃跃欲试的激动，又是忐忑。

        明天就要离开了。

        不过兔子先生会和她同行，若是快去快回，找到老师就回到深渊，应该不会在地表耽误太多时间。

        所以，应该也不会那么不巧地……撞见那个人类吧？

        ……

        一夜过去，第二天清早，便是她与兔子先生约定去往地表的时间。

        兔子先生已经等在外面了，他变成了人类后，是标准的人类身高，站到娜兰身边也不会显得差异过巨。

        地底没有镜子，娜兰不确定自己现在的模样，“兔子先生，我现在看起来，像人吗？”

        兔子揣着手，“像。”

        娜兰抚着胸口，松了口气。

        “可就算是再像人，又能怎么样？”兔子口气很淡，神色显出冷漠，“别忘了，你就是魔族。再像人，人类也不会把你当成同类。小魔，和人打交道，你要留个心眼，要不你会死在他们手里。”

        娜兰停下了压裙子的动作。

        而兔子已经在前面带路，“今天我们直接去魔界，不会碰到活着的人类，你跟我来。”

        从地表下来时，娜兰是全程昏迷的，这一次，她终于清醒地见到了魔族的世界树。

        深渊是黑的，但是世界之树的树干是散发着光的，那光线柔和，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宁静温馨，像是黑暗中的月光，激起她出自本能的亲近。

        巨树的根深入地底，粗壮的树身甚至超出娜兰的目视距离，只能看到树不断向上，而连接地表的洞穴出口渗透进日光，从这里向上仰视，日光被繁密厚重的枝叶切割，像是漫天的星星。

        娜兰赞叹了一会，将手化成藤蔓，开始攀登光溜溜的树干，“兔子先生，是这样上去吗？”

        兔子走过来，直接从后面抱起了她的腰，“那你明年都上不去。”

        ……娜兰第一次体会到了飞翔的感觉。

        当然，兔子没有翅膀，但他真的很能跳。

        在树枝上跳来跳去往上飞的一路，娜兰眼前的画面都是糊的，只勉强辨认出兔子先生带着她，轻轻松松穿过了许多个复杂的结界。

        等到她被放在地上时，她晕得两脚都在原地转圈圈。

        但是身上的温暖，已经让她确定，她终于再次沐浴在了太阳的光芒下。

        干爽的太阳光将皮肤照的暖暖的，娜兰眯着眼睛，努力适应着地洞见不到的强光。

        在一望无际的绿色草地上，世界之树的树冠和茂密的枝叶是唯一突出的标志。白毛兔子站起来，满意地甩了甩几十米长的白色毛辫，“好久没上来过了。”

        他拿出了一个卷轴，“深渊有结界禁锢，传送卷轴只能在地表上用。走吧，咱们去抓条土龙。”

        娜兰没见过这种东西，好奇地注视着兔子撕开卷轴。魔法光笼罩在身上，他们的身体很快被吸入了传送通道。

        身形没入传送魔法，一望无际的翠绿草原上，突然吹来了一阵冷风。

        撕开的卷轴无火自燃，地面上最后几片碎片已被火舌吞没，可还没来得及燃尽，就被那吹过来的冷风生生吹灭了最后的火光。

        寂静长空飘落雪花，冰雪不知从何处而来，在被风吹落在地上的焦黑残片覆上了一层寒霜，生成了一种奇异的法阵。

        卷轴残片飘在空中，最后的卷轴记忆已被法术读取，沿着娜兰离开的方向，划出了一条浅淡的雪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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