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No.11 求生之人
从天而降的血光之雨除了引起恐慌以外，似乎没有对这座城市造成其他影响，那些如丝如雨地鲜红光线甚至还没有接触到城市的地面，就迅速消失在了空气中。
好像一切都如同锡德里克说的那样，这只是个普通的预告，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等到声嚣散去，佐伊才穿过“门”，来到倒吊女巫的临时据点。
一个巧妙地利用了贪婪和门的特性，投影在这个宇宙的独立次元空间；一间流动的、穿梭在各个空间裂缝中的“房子”；一个完全镜像的世界缩影 ，这就是倒吊女巫罗瑞尔的行走小屋。
当某位自我感觉良好的不合格家长整理好了自己的着装，风度翩翩踏进屋时，就遭遇到了孩子们的三堂会审。
“那么——先生，您想好了怎么再编造一个离奇的故事充当您的新来历吗？”佐伊口中的好孩子窝在沙发上，对着一副任由他们宰割的模样的家长说到。
如果忽视掉话语中隐含的颤抖，这句话完全可以被运用在任何一个家庭聚会中。
——那隐藏在平静表面的是什么样的情感？
不安，恐惧，愤怒；
失落，茫然，委屈。
还有源于爱的无条件信服。
佐伊没有漏过养子养女的任何一个表情，在尤拉和西里尔面前，他总是能把的住作为一个父亲该有的情绪。
“当然想好了，我的尤拉，不过我要说的不是故事。”
佐伊看着左右两个孩子，用着投降似的口吻说道：“好孩子们，你们现在看起来根本不想听故事。我来这儿是要说你们想听的，所以请相信我，相信你们的养父，我愿意将一切告诉你们。”
此刻，佐伊被一双骨手强制性地按在了主位地沙发里。尤拉和西里尔分别坐在他两侧地左右次位，前者随意地窝在沙发上，看起来放松极了，甚至手里拿着一袋零食，就像是要听睡前故事的小孩子，然而一直尝试数次都没有拆封成功的包装暴露了她的内心；后者则不时抬头低头，紧张的瞅着家里的大家长，如同面临残酷裁决降临的无辜受害者，或者是等待老师批评的乖学生。
佐伊过于夸张的语气似乎起到了那么点安抚作用，西里尔低着头，好像在看着地面，又好像在看着自己交叉合拢的双手。
“我们愿意听您说的任何东西。”
尤拉对着养父报以微笑，从厚重的负面情绪壁垒里突破而出的笑容不是那么好看，但是绝不会有一个人怀疑它里面包含的善意。
他们都在等待着养父的回答，或者说给一个应付他们的借口。
波折的生活教会了他们不被富有感染力的语言轻易动摇。但是他们养父的随便一句话，就能让两个自认为成熟的孩子心神大乱起来。
“那可再好不过。”
佐伊如此说着，抬头对上了站在天花板上的屋主的役使。
一个断臂的骨质人偶静静的立在那里，它目不转睛地看着佐伊，纯黑的眼珠随着佐伊的动作转动，由不知名的材料做成的皮肤上布满了裂纹，随着裂纹的扩张，白色的粉末沿着缝隙落在了天花板上，给负责清理工作的人偶同胞们又添了一笔新的工作。
这个属于倒置世界的存在专注地看着他，如同看着自己地信仰，虔诚地等待着佐伊的发言。
佐伊毫无回避地直视着人偶的双眼，坦然地说出了自己想要跟孩子们独处地愿望：“我感到很抱歉，女士——”
这话还未尽，便被阻止在了喉咙里。
——按在佐伊肩上的骨手捧住了他的脸，然后骨手的拇指按住了青年的唇。
倒吊女巫对源火熟悉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她总是知道他想什么，要做什么，而她也愿意达成源火地愿望。
天花板上的人偶顿时悄然无踪。
这种在两个存在眼里看来只是带有互惠互利性质的举手之劳的小事，但在两个孩子眼里就有点令人难以直视了。
佐伊对此毫无自觉。
他捧住了瞬间从自己脸上滑落的没有生机的骨手，小心翼翼地将他们搁到沙发的另一侧，然后抬头看向两个孩子。
佐伊鲜有正襟危坐的时候，因此突然地端正坐姿，让孩子们感受到他对这次会议的重视。
“首先，我得为了自己澄清一下，这些年的生活里面没有任何欺骗，我对你们的爱都是付诸真心。”
“所以，不论你们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不要怀疑我对你们的爱。”
“我们从未怀疑过您。”尤拉说到。
“没有您，我们甚至没有机会在这个时间，站在这里。”西里尔扯了扯嘴角，他连像他姐姐那样笑出来的能力都没有。
“我愿意聆听你们的任何问题，解决你们的任何苦恼。我的孩子们，你们尽可以大胆一点。”
佐伊看着他们，脸上富有包容性的笑容和煦的有点过分。
右侧的西里尔率先开口了，“他们，我是说那些长辈，泽泽大人他们说这是您的风流债。”相比起话痨的姐姐尤拉，西里尔在私下相处时更为沉闷，如果不是当面看着他上网络交流平台，任何人都不会将他跟网上日常投毒放箭的家伙当成同一个人。
“我当然不会相信他们说的，”西里尔看了一眼沙发上的骨手，咽了一口水，低声说道：“我是说罗瑞尔大人很好，那个叫锡德里克的家伙根本比不上罗瑞尔大人。”
“我的孩子，你就想说这个？”佐伊注视着西里尔低垂的头颅，“既然选择坐在这里，我便会回答你们所有的问题，不要担心它们会对我们的关系有任何影响。”
西里尔的嘴角抿成了一条线，这让他消瘦的脸庞上一切不成熟的气息都被坚毅压了下去。
他表面越是镇定，内心越是慌乱；
他表面越是沉静，内心越是茫然。
或许他可以像之前那样，用着轻松的说玩笑的口吻将这一切带过去，反正他们已经习惯了这样的他，尤拉从来不在意这些，先生总是选择纵容，没有什么比这更好，也没有什么比这更坏，西里尔在心里这么想到。
“我只是想知道……”西里尔抬起了头，他浸满了挣扎和不甘的黑色眼睛里面只剩下一派平静，只剩下属于专注的目光，纯粹的如同一滩死水。
这双眼睛的主人看着佐伊，说出来了一句跟他想法完全不一样的话，“这一切对您来说只是个游戏对吗？”
西里尔突然觉得自己或许想太多了，说出来实在简单极了，怀疑所给予的恐吓，绝不会比不幸的真实更加可怖。
而他们也不再是当初被佐伊从荒野里捡回来的对一切都一无所知的孩子。
——即使在绝对的强大面前依旧渺小如蝼蚁沙砾。
这一瞬间，佐伊甚至有种看见自己倒影的感觉。他一手带大的孩子身上保留了他的影子，现在他在告诉自己他的感受。这种情绪相当奇妙，既不算高兴，又不能说是厌恶，佐伊有些不习惯。
尤拉立马就感受到了兄弟跟长辈之间的气氛不对，她想说话，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掌控自己的身体，这让她立马警觉了起来，
——西里尔失控了。
他不需要回答，这件事情显然在西里尔脑中盘旋了相当久的时间，久到甚至让他想过各种方法来解释佐伊的行为和选择，用自己狭窄的认知来理解它们，“您是高位存在，不停留在物质表面，我的能力还不足以读取您这样的生命用本体停留在物质位面的所产生的任何信息。即使眼睛能看到，耳朵能听到，身体能够感触到，但是这些所接受的关于您的信息都在我能力的范围之外。”
这意味着，他所得到的一切，都是佐伊加诸给他的。他所了解的一切，都是佐伊有意告诉他的。
他大概就像一只蒙眼乱窜的老鼠。
佐伊没有反驳他。
但这并不能安抚到西里尔，甚至加剧了他的焦躁。
死寂的火山就这样爆发了。
“我不知道您为什么要救我和尤拉，那些家伙们总说您是处心积虑接近我们，为了力量。”
“但是人为什么要处心积虑接近一只普通的蚂蚁？即使那只蚂蚁有着非凡的潜力，以后也只会变成一只强大的蚂蚁而已。”
“——我曾经将它当成是您的一次心血来潮，现在看起来依旧只是这样。”
“我应该感到很幸运，我也确实感到很幸运。”
“您将我们从深渊里带了出来，又教导我们可以用自己的力量去探索道路。”他如此说着，不禁笑出声来，仿佛在嘲笑着自己的无知和弱小。
“——道路，是的，道路和未来，这令我很感激。”
“可是它们又回到了游戏的原点上。”
“作为最先拥有异能的我们跟那些被‘圈养’的人类之间有不可调节的矛盾，力量会让我们成为别人的假想敌，也会成为别人眼中的‘强大’势力。”
他此刻甚至不敢看养父注视着他的双眼。
这只会让他觉得自己更加渺小。
“——在您这样强大的存在面前谈强大真的相当可笑。”
西里尔低头尝试着发出一声干笑，听起来却像是哭声。
现在他就像一个即将接受死刑的囚徒。
他的养父仍旧看着他，即使西里尔不敢抬头——他害怕自己一抬头就真的跟那些小孩子一样哭出来。
可是他知道，他的养父仍旧用那双能够包容一切的双眼注视着他。这让他的善与恶在此无所遁形，使他感到无地自容，也让他感到难以言喻的安全感。
然后，他吸了一鼻子气，强行将心头的苦闷委屈尽数压了下去，继续他的倾诉。
“我们会‘被’脱颖而出，弱者总会适应力量。”西里尔的声音逐渐压低，甚至有些变了调。
“——但是这又算什么呢？我根本没想过要解决那些所谓的‘敌人’。”
“我从没想过要为这些自称纯正人类的保守派势力做些什么，我自私，我狭隘，我懦弱，他们觉得我像个异端，那又能怎么样呢？”
“维西走在了我的前面，在此之前他一直是个落后者，而我现在甚至不如一只落水狗。”
“我从未想过未来能怎么样，我只想成为您的助力，可以是催化剂、垫脚石……或者其他东西。”
他长喘了一口气，终于忍不住用双手遮挡了自己的面部，让哽咽噎在喉咙里，“但是您不需要我——”
西里尔沉默了片刻，企图缓和一下自己乱成一团的思维，可惜收效甚微。
“但是您不需要我！”
“您抛开通讯装置，转身就能从这个世界蒸发掉。说不定蒙头睡上一觉，我们便已经老死成了枯骨……”
佐伊不知道自己现在应该用什么表情。
或许现在他根本不需要表情。
在他漫长的生命历程中，并非没有遇到过类似于西里尔这样的存在，但是那些生命都有着各自的信仰，感情对它们来说只是锦上添花的东西，它们的质问也总是带着杀意，而不是爱。
源火起身走向了缩在沙发上的西里尔，给了这个无措的孩子一个拥抱。
他身后沙发已经因为西里尔的失控而扭曲变形，空中漂浮着各种碎片，细碎的时空裂缝穿插在其间，将一切残渣卷入，场面混乱到了极点。
西里尔看起来就像一个无理取闹死缠着家长留下来的熊孩子，被“定身”的尤拉只能抱着她的零食干巴巴的看着事情跳跃式的发展。
不可否认，西里尔那些毫无逻辑的话所表达的也正是她想的。
他们的养父即将离开他们，很可能不是因为外在环境，而是因为单纯玩腻了角色扮演——这种即将甩到脸上的真相让人难受的想要发疯。
没有人会想当被遗弃者。
现在，他们结交的各种关系链的连接点只有他们的养父，就像西里尔所说的那样“蝼蚁再过强大，在人眼里也只是只普通的蝼蚁而已”。
就算真到了质变的那一刻，棋子跳出棋盘，个体的蝼蚁拥有了跟人类抗衡的能力与并驱的思维，人类也不会将它们归为同类。
只能是怪物与异端。
就像倒吊女巫与安斯艾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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