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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21)


“那个女人跑掉了吗?”

        “跑到了边境线。”

        “就是说她死了。”

        “那是当然的。”

        我偷偷把被子拉起来遮住脸,斯夸罗不耐烦地把它扯下来,威逼我吃药。我讨厌胶囊,问他只输液行不行,他骂我白痴说当然不行。在我吞下药丸的时候,他又唠唠叨叨地开始说那个女人被抓到后继续哭,还把我招出去啦,说都是我出的主意,是我叫她跑的。

        “……她说得也没错么。”我并不在意,“的确是我叫她往国外跑的。”

        斯夸罗大叫说露娜你个白痴笨蛋,我真担心他会将花瓶震碎,不过单人病房隔音真不错,都这样了还没人来敲门说请在医院保持安静。

        说到单人病房……

        “我什么时候才能出院?”

        “你个没用的垃圾就给我乖乖待在这儿!”

        鲨鱼怒目而视,一把夺去我的水杯,再过来把被子给我掖到脖子那儿,力道大得像是想掐死我。

        “可是单人病房很贵,”我发出了无产阶级辛酸的悲叹,“每多住一天我都能听到钱包的哀鸣,还有账户上存款哗哗哗往外流走的声音。”

        这家私人医院专对彭格列家族提供服务,大家大伤小伤都来这儿看。因工受伤有报销,我这种自己作死的留条命算幸运,医疗费还不是得自己乖乖出。而且就算是公费报销,单人病房也不在可选范围内。等升到我上级那一级应该可以。

        “那也是你活该!!”

        斯夸罗心气特别不顺,我发现了。他在我的病床前走来走去,一会儿看我吊瓶里还剩多少药水,一会儿逼我量体温,一会儿又算什么时候该吃第二次药,还要打水、订餐、跟医生护士沟通,真是忙得不得了。

        窗帘没全拉,阳光照进来些,显然今天是个好天气。我躺在床上,嗅着空气里漂浮的消毒水味道,一会儿看看外面的光影和蓝天,一会儿看看那头疑似患有多动症的鲨鱼。

        “喂多动症是什么意思!!要不是你这个垃圾这么没用……也不看我是在帮谁啊!!!”

        显然,斯夸罗非常气愤也非常委屈,用他的大嗓门儿对准我一通吼。我想想觉得自己确实不厚道,有恩将仇报的嫌疑,就改正说法,表示对不起我错了,斯贝尔比·斯夸罗对同志们的照顾就像春风般无微不至,又如母亲般慈祥体贴。

        他更气了。

        “但是,我还是想早点出院。”我苦口婆心,“你看,我存款真不太多,这段时间还没有收入,单人病房真住不下去啊……”

        “所以说你是白痴吗!!钱是我付的,明白了吗!!我付钱!!”

        我愣了一下,呐呐说哦那我以后还你,请问你接受分期付款么,利率怎么算,按同期银行存款利率来算么,还是黑手党更喜欢的高利贷算法。

        “——白痴!!!”

        他一脸看智障儿童的暴躁和愤恨和绝望,就那么瞪着我,活像我该仅凭眼神就完全明白他的意思一样。鉴于我现在是病人,干不了架,我需要谨慎一点面对这头鲨鱼,不然万一他要揍我怎么办。

        我冥思苦想,想了又想,试探着问难道你是因为行刑人是你所以愧疚吗,没事啦哈哈哈是你我反而比较放心。

        斯夸罗脸更黑了,“噌”地亮出左手剑,阴森森地威胁:“垃圾,再说错一次就宰了你。”

        妈耶好可怕,我还是闭嘴吧,不猜了不猜了。我下定决心,闭上眼睛装死,心想约莫是这头鲨鱼突然良心发现,觉得我们认识了这么多年又睡了这么多年,多少还是有点情谊在。没错没错,这一定就是传说中的黑道义气江湖情谊,一方有难八方支援,真感人,看来我做人还不算太失败。

        我装死,他也不勉强,走到我窗边居高临下看着我,那锐利的目光像剑一样刺得人皮肤生疼。我悄悄把眼睛睁开一条缝,就见到他阴郁森冷、带着嗜血意味的目光。

        “喂,露娜,以后那种事情交给我就行了。”

        他的手指落在我脸旁,长年练剑磨出的茧很粗糙,带着一点淡淡的暖意。是右手啊,我想。

        “没关系的。”我小声说,“都一样的。”

        比如我们要杀一百个人,那么如果全让他一个人来杀,我就可以心安理得理直气壮了么。不可能的,都一样的。只要我还活在黑手党的世界里,还在为彭格列卖命,那么就是一样的。斯贝尔比·斯夸罗也许可以做到毫无心理负担地将长剑送入人类的胸膛,可那又如何,那就说明我可以理所当然躲在他后面么?

        没有谁天生应该多杀人或者少杀人。每个人都是走在自己的道路上,谁也代替不了谁。

        斯夸罗皱着眉毛“啧”了一声,不耐烦地说就这么办,然后没等我再说话,他就低头来吻我。

        他在吻我。

        当我意识到我在回应他的时候,我突然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惶恐。有一件事——之前我有说明过吗,关于这件很重要的事?——我要强调一下:在上床以外的时间段,我们从不接吻。

        这是第一次。如果他还没有丧心病狂到要和一个浑身刀口、血肉模糊的女人上床的话,那么,这就真的是我们第一次……不含任何其他目的地接吻。

        炮友会这么干吗?炮友会在别的时间接吻吗?炮友会说你那份不想做的工作以后都交给我吗?炮友会踢开所有人说她的刑讯我亲自来,然后又把你送到医院给你跑前跑后端水送药掖被子,还咬牙切齿地说你个白痴安心住下去医疗费我出……吗?

        “……知道了吗,露娜,”他的鼻息在我边上,嘴唇近得稍一抬头就能碰到,“以后那些工作都交给我。你不用管。”

        他右手掌上都是练剑出来的茧,很硬,很厚,粗糙,温暖。我过去总是想,他这样由里到外全写满冷硬冷酷好斗好杀的鲨鱼一样的男人,为什么会有一头柔软的、银白如霜的头发呢。看,就像现在一样,它们纷纷垂下来,搭在我们周围,如同笼出了一个小小的、银白的世界。

        如果我生活在海里。如果我在海里。

        那么,我正在向深海里沉去。

        我不由自主战栗起来。

        “喂……斯夸罗,你到底……”对我抱着什么样的感情?

        说啊,问出来啊,最多不过是一份嘲笑——最好不过是一份嘲笑,笑我自作多情,是电影小说看多了音乐听多了成天想多了才会产生的臆想。不可能的。不可能的……对不对。

        “我……”

        他在等我说完。在气息交融的咫尺之间,他在安静地等我说完。他明明是暴躁的多动的大嗓门儿的贪婪的凶猛的鲨鱼……不对,在捕猎的前一刻,在盯紧猎物的时候,鲨鱼比谁都更有耐心。

        “我……”

        我在看天花板。透过他微光一样朦胧的头发,我看见雪白的天花板。白得空无一物。

        “……我想吃冰淇淋,要开心果味和巧克力味的。”我说,“还要肯德基。”

        “哈——?你磨磨蹭蹭就想说这个?!”

        斯夸罗吼我,很抓狂,看上去很想把我拎起来使劲摇,或者干脆直接揍一顿。哎何必如此暴躁,我又没做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

        “我想吃。”我把被子拉到盖住头,听到声音变得很闷。

        他一把将被子拉下来,重新给我掖到脖子那儿,灰蓝的眼珠放射出钉死人不偿命的愤恨视线。他说我垃圾白痴渣滓,天天脑子里想的不是吃就是钱,又说冰淇淋就算了,可是意大利哪儿来的肯德基,难道要他现在坐飞机去其他国家买一份吗。

        “我不管,我就要吃。”

        把他气了个倒仰。最后他买来了冰淇淋,肯德基是没有的,但有西西里街头卖的那种烤串。他说海鲜现在不能吃,等我出院再带我去一家很好的餐厅,如果非要吃那个他不晓得有什么好吃的肯德基,下次有空出国去买。

        “……好。”

        我说好。

        冰淇淋很好吃。我最喜欢这两个味道的gelato了。如果一定要比较,那我选开心果味。

        我慢慢咬冰淇淋。斯夸罗看上去高兴些了。他坐在椅子上,一直看我,突然问我,说那露娜你还生气电脑的事情吗。

        我沉默一下,摇头。

        斯夸罗看上去更高兴了。他甚至笑了。不同于他多半会露出的那种嗜血疯狂的笑,他现在笑得……笑得……

        你见过西西里街头情侣们约会的样子吗?男人递出一束花,当女人接过去后,他们就会笑起来。

        ……就是这样的笑容。

        ——我正在向深海中沉去。我知道。

        我知道。我知道……这是不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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