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春风化雨愈顽疾（三）
榻上，顾重华盘腿坐在安逸身后，手心贴着安逸的后背，不时以手点穴，内力从指尖传出，带着一股初春时期露水的寒意。
如清泉润过喉咙，滋润着他干渴已久的喉咙。
“咳咳咳”安逸睁开眼。
“别动。”盘腿坐在安逸身后的顾重华沉声道。
安逸听话的没有动弹。
待穿梭在他静脉奇穴的内力离开自己身体时，安逸才抬手擦了擦嘴边黑色的血迹。
“咚”
安逸吓一跳，回过头，发现顾重华一头载倒在了榻上。
安逸胡乱地擦了擦自己的手，下意识地抓起顾重华的手去探的脉搏。
顾重华的脉搏跳动规律而有力，不多时，传来有节奏的呼吸声。
顾重华这是内力损耗太大，睡着了。
安逸安下心来，犹豫着要不要把他搬到床上去睡，见他眼底淡淡的乌青，又不忍心吵醒顾重华，便只摆正了顾重华的身体，给他抱来了一床薄毯盖上，以免着凉。
安逸一开门，便看到了门外一脸担忧的程潇。
“你没事吧？”程潇上下打量了一番安逸，没有从他身上看到受伤的痕迹，这才安下心来，“我刚听到咚的一声，以为是你受伤了。”程潇解释道。
安逸摇摇头，侧了侧身子，让程潇能看到睡在榻上的顾重华。
程潇一看，小脸立马就板起来了，问：“他怎么了？”
“太太累了。”安逸回答得有些磕磕绊绊，声音小而嘶哑。
程潇一开始没有听清安逸说什么，安逸能开口说话这事就足够他开心的了，即便如此，程潇面上还是故作平静，“你好了。”
安逸点点头。
“那他是有一点点厉害。”好胜心强的少年心不甘情愿地夸赞道。
程潇自然地拉起安逸的手，也不去计较为什么顾重华会睡在安逸房间的榻上了，“走吧，我们去找阿爹，让他好好休息。”
安逸余毒清除后，他去玉壶春一事便提上了议程，整个阅潮山庄因此也就忙碌起来了。虽然顾重华一再强调，玉壶春四季如春，不需要冬衣，但刘舒还是一视同仁地给三个人都准备了厚实的冬衣，一些起居用具、路上吃的干粮糕点更是应有尽有。那架势别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举家搬迁。
出发之日，光是刘舒给他们准备的行李就装了三四车，加上一起送他们到春泉港的阅潮山庄弟子，浩浩荡荡的像一支队伍。
顾重华上车前，回头看了一眼，千年不变的冰块脸少见的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你在磨蹭什么？快上车。”马车里的程潇探出头，催促道。
“好。”顾重华回过神，利落地跳上车，钻到马车里。
他们乘坐的马车宽敞舒适，一个小童，两个半大不小的小子坐绰绰有余，这要是再加一个身材高大的程云开就闲的有点拥挤了。
“你什么你，那是你小师叔。”程云开随手敲了敲程潇的脑壳。
程潇十分真诚地发问，“为什么爹你也在这里。”
“我送你们去玉壶春，顺带去拜见师父他老人家。”程云开答道。
然而程潇想问的根本不是这个问题，他又不想再问一遍，便作罢了。
“师兄当年为什么会离开玉壶春？”顾重华一脸真诚的发问。
“这啊”程云开回忆道：
“其实是个老掉牙的故事了。”
他自觉自己的故事并不新鲜，没打算细说，可一看三个小子都看着自己，只得转了心思，权当是给这三孩子路上解闷了。
“程家世代住在三元湖边上，靠着三元湖发达的水系发家，在我小的时候，阿潇的太爷爷、和爷爷终于建好了自己的一艘大船。眼见着，日子越来越好，没想到山匪来了。”
“三元湖水系四通八达，山多林密，且四周的货运发达，商户很多，因此匪患也十分严重。山匪时常下来骚扰商户的村民，烧杀劫掠，无恶不作。”程云开回忆起这些山匪时，仍是恨得牙痒痒。
“这些山匪很狡猾，官府有心管，但每次剿匪，他们总能提前收到风声，躲入山林里。这要勤政爱民的父母官在，他们还没那么嚣张。若是不想管的，他们的行事就越发不受管制。”
“我们家的船就是还有十里就能靠岸的河水中央，被山匪乘着小舟控制住了，一家老小，包括船夫和伙计，都没了。”程云开摸了摸程潇的头，“我那会跟阿潇一样大。他们给了我一刀，随手把我扔到了河里。”
顾重华的冰块脸裂开了一条裂缝，他的双眉蹙起。
“然后我就遇见了师父。”比起几个听得一脸难受的少年，作为当事人的程云开态度倒是十分坦然，反倒安慰道：“都过去了。”
“师父一边带着我四处游历，一边教我武功。”程云开继续讲述道：“可惜我天资有限，而心中杂念甚多，一心想要荡清三元湖的山匪，为父母家人报仇。到了差不多的年龄，师父便让我出师了。玉壶春不留尚有俗世牵挂的弟子，师父想要的是一个独立于红尘外的玉壶春。让我了清此间牵挂，再返回玉壶春习武。可惜，后来牵挂越来越多，我便也再没见过师父了。”
程云开的牵挂不必明说，三人也明白。
“我终究是让师父失望了。”
“师父说，二师兄至刚至诚，是他的得意弟子。”
“有这句话，我就不担心师父不让我上岛了。”程云开笑道。
一行人水陆交替，七日后，到了春泉港。
春泉港位于河流出海口，依靠便利的水陆交通而发展。一行人在坐上了早已准备好的出海的大船，海上风急浪涌，船只再大，也不免有些摇晃。
顾重华闭目打坐，程潇从小在三元湖边长大，不受影响，倒是安逸，上船没多久就开始晕船了。
这会天还是亮的，安逸却觉着昏天黑地。他几乎吐到虚脱，脚都是软的，睡着了的时候才稍微感觉好受一点。
程云开和程潇进来时，安逸抬了抬沉重的眼皮，试着从床上坐起，但头还是晕得厉害。
“别起来别起来。”程云开上前，扶着安逸又躺下了。
“我”安逸的脸色白得像纸。
“你睡一整天了，早该饿了，我和阿潇给你带了点粥，吃得下的话，就吃一点。”程云开道。
上船的只有程云开、程潇、安逸和顾重华四人，叶闻雪来的半路人就不知道跑哪去了，所幸她武功不差，大家也习惯了她的神出鬼没，便没多在意。其余的阅潮山庄弟子要么在春泉港等程云开回去，要么先行一步回阅潮山庄了。
这会早过了饭点了，这粥只能是程云开父子另外熬的，看程潇捧得小心翼翼地模样，想必熬了有一段时间了。
安逸肚子里的东西昨天早吐没了，这会闻着程潇手里捧着的粥，真觉着
有些饿了。
“好。”安逸应声道。
“重华说，还有两天才到玉壶春岛，你要是坑不住了，跟我们说。”程云开关切道，“重华说虽然内力并不能缓解晕船，但总会让你身体觉得好受些。”
安逸点点头，他不是不想说话，而是刚喝了粥，感觉是有力气了，可脑袋还是昏昏沉沉的，生怕自己一张嘴，把刚喝下去的粥就又吐出来了。
在船上的这三日，程云开父子对安逸的照顾可谓是无微不至，安逸上一次觉着自己没用刚刚被囚禁在山中荒村那会儿，不同的是，当时的自己除了四面墙，叮当作响的镣铐，只能自己把委屈、不甘往肚子里咽。
而这一次，他的细微的不适都会有人注意到，程潇虽然总是绷着一张小脸，总好似一副凶巴巴不好说话的模样，但他陪伴安逸的时间最长。
阿姨每一次睁眼，都能看到程潇就坐在他对面的榻上打坐运功。
这段时间以来，发生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多得他不得不硬着一颗心菜能接受事实，心中还有许多疑惑要找到答案，他好像一刻都不能停歇地往前走着，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一步走错了，万劫不复。
晕船晕了两三日，吐了睡，睡醒了继续吐，大脑由始至终处于一种不甚清醒的状态，让他不得不暂时放下繁重的心思，让自己的大脑放空下来。
疲惫、无力感、不甚清醒的头脑，让安逸的情绪忽然变得脆弱。他睁眼，看着闭目凝神的阿潇，感慨万千。
陪伴，是他从囚笼里出来以后最需要的东西。而程潇，在无意之中，正好给予了安逸最需要的陪伴，哪怕只是坐在那，都能让安逸感觉到，自己睁眼，不再是漆黑的四面墙，不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醒了？”程潇睁眼，看到安逸睁眼，下榻，走到安逸身边。
“顾重华说明天日出前就能到了。”程潇道：“这会刚过子时，你可以再睡一会。”程潇补充道。
“谢谢。”安逸的声音很轻，下一瞬就被海浪拍打船壁的声音掩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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