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四章 恶之善（末）
在徐焰说完这句话后，谷雪青便立刻停止了埋怨，随即两人在黑夜中，缓缓靠近在下山道边上，离村子大概有着两百丈左右距离的一座观景亭子。
原本他们俩打算在这座亭子中过上一夜，等到事情彻底结束后再继续北上，但不料在徐焰靠近这座凉亭，且看清楚了在亭子中，那位正独自在抽泣的年轻男子后，他的脸上便忍不住一愣，口中则是喃喃自语说道：“怎么会是他？”
谷雪青听到徐焰的呢喃，便传音问道：“怎么，小师弟你认识他？”
徐焰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开口回道：“算不上认识，只是有过一面之缘，并且还打了一架。”
谷雪青听到这里，心中不禁更加好奇，追问说道：“还有这样的事，不过此人身上，似乎并没有任何修为啊。”
徐焰笑了笑回道：“因为他的武道根基已经被我给废掉了。”
听到武道根基四个字，谷雪青的心中便已大致猜到了对方的来路，但依旧有些多此一举问道：“他是辰阳宗的弟子？”
徐焰点点头回道：“嗯，在二月份时，我曾与大师兄他们去黄毛尖执行猎捕三级魔岩烈虎的任务，期间便遇到了他们的队伍，后来因为一些不合的意见，起了冲突，我就和他们大打了一场。”
听到这个说法的谷雪青，不禁将视野投向了亭子中那模样看起来十分邋遢的年轻男子，忍不住有些唏嘘又有些同情，这才说道：“遇上小师弟，他可真是不走运啊，而且照他现在的模样看来，他应该算是连整个人的自信心都被你给彻底毁了。”
徐焰闻言后面无表情，丝毫没有愧疚感，只是一步一步走向了这座简陋的亭子。
“谁！”
就在徐焰二人不断靠近后，曾作为一名武修的张春，本能上也是感觉到了一丝慌张。
有谁会在这漆黑的夜色中，像他一样来到这里？
然后，张春就看到一丝微弱的光线，被一道修长的身影带进了亭子，照亮了眼前这片黑暗，而紧跟在这道修长的身影之后，则是一名年纪稍长一些的女子。
“你的仇人。”
徐焰单手握着夜明珠，直到他踏进到这座亭子后，才开口回道。
听到这四个字的张春，心中不由大惊，而等到他彻底看清楚徐焰的面目后，他更是震惊的几乎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
“你……竟然是你，不……”
张春在短暂的震惊之后，便像是陷入到了巨大的癫狂中，同时也充斥着深深的恐惧。
对方这张脸，他此生都不会忘记，因为正是对方，才毁去了他原本做为一名武修的事实，同时，这也间接性地改变了他余生的道路，让他重归于世俗中的平凡。
这份仇恨，张春一直深埋在自己的内心里，就像是一张巨大的网，将他给牢牢包裹住，让他挣脱不开、也释怀不了，所以他才逐渐地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报仇？
他日日夜夜时时刻刻都想这么做，可他做不到，也不敢去做，要知道，他现在还能拿什么去报仇？
张春满目猩红，配合着他邋里邋遢的形象，看起来已经没有丝毫的人样，倒像是一条发了狂的野狗，他咬牙切齿说道：“没想到你竟然还可以找到这里来，我想知道，到底是谁向你透露了我的行踪，才让你如此不屈不挠，要亲自追赶到这里来杀我。”
徐焰见他这么以为，心中只是觉得好笑，倒也没有刻意想要去恐吓他的打算，只是语气轻蔑回道：“你觉得我来这里是为了杀你？呵，你未免也太看得起自己了，就你现在这副模样，我巴不得让你一直活着，好让你多体会一下行尸走肉的感觉，不过我很好奇，你是不是根本就不敢去死，才故意把自己给整成这样？”
张春闻言后，满心绝望，在对方的言语中，他就像是被扒光了表皮的地瓜，只能赤裸裸地躺在烈日下被暴晒，一点隐私也藏不住，反而是那些不敢与他人分享，甚至连和自己的亲姐姐都不敢提起的羞耻心，却被无限放大。而它们就像是一把把凌厉的刀子，狠狠地刺在他的自尊心上，让他既充满怨恨，又无力反抗。
徐焰见他一副女子作态，只是哭哭啼啼，心中说不出的厌恶，便懒得再继续落井下石奚落于他，只是语气淡漠说道：“少在这杞人忧天了，你现在不过就是废人一个，不怕告诉你，见着你这副模样，我连抬手取你这条烂命都怕脏了自己的手，赶紧给我滚远点。”
张春见他唾弃自己，心中虽充满了怨恨，但更多的是凄然与无助，因此便脚步踉跄正要离开这座亭子，不过在临走前，他却又忽然转过头来对徐焰问道：“既然你不是为了来杀我，那你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徐焰听到这么问，犹豫了片刻后，直言回道：“因为你们村子里的人，在半路上打劫我们，原本我是想将他们都杀个干净，但后来听说他们出来做这种勾当，乃是为了救村子里的某位姑娘，我便跟着他们过来看看是否属实，若是他们在扯谎，那我就出手杀掉这整个村子里的人。”
张春听到他这么说，脑海中不由闪过了一丝悲凉，但这份悲凉，却不是因为对方会不会出手杀掉全村子的人，而是因为对方这番话，让他觉得除了自己外，张家村里的所有人，似乎都在为拯救自己的姐姐儿而在做最大的努力，唯有他自己，却始终把自己关在了房间里不问世事、足不出户，不仅什么都不知道，甚至他还让自己的姐姐在照顾着他，管好他的一日三餐。
张春就这么驻足在亭子外面许久，痛苦地闭上了眼睛，直到在大约半刻钟过去后，他才像重新睁开了双眼，但从这一刻开始，他不再落泪。
张春转身走回到亭子中，然后来到徐焰的身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将自己的额头紧贴在了地面的石块上，他祈求说道：“恳请你出手救我姐姐一命！”
徐焰见对方如此，心中闪过一丝讶异，暗道原来那名所谓的女大夫，竟是此人的姐姐，不过在他脸上，却是依旧冷笑不止，淡漠如常，他在沉吟片刻后，才对张春冷声问道：“我为何要出手救你的姐姐，她与我有什么干系么？再者说，你我之间本就存在着难以化解的仇恨，至少对你来说是如此，那我为何要帮一个对我心怀怨恨的仇人？而且你别忘了，我来张家村是来杀人的，可不是来救人的！”
张春听到这里，语气中已是带有一丝绝望，他深吸了一口气后，才又颤抖着声音说道：“只要你肯救我姐姐脱离苦海，我愿此生都做你的奴仆，绝不敢再有任何复仇的念头。”
徐焰哑然失笑，像是被对方这番话给逗乐，但等到笑声敛去后，他便又恢复了之前的冷漠，开口说道：“你与我为奴？你可真是要笑死我了，就你现在这个模样，我要你这样的奴仆有何用？自己的姐姐自己不去救，让我一个外人来帮你，你可真是长出息，我劝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你这个懦夫，你就活该会有现在这样的下场。”
张春听到这段话后，终于像是被激怒般猛地抬起了头，对徐焰厉声问道：“我的修为都被你毁了，我的余生也被你毁了，我现在不过就是一名再平凡不过平凡的普通人，我还拿什么去救我姐姐！”
徐焰见他难得有了一丝血性，却根本不以为意，只是冷冷说道：“你是救不了她，但你至少还可以为她去死啊，好歹你曾经也是一名修行者，怎么，那些修炼过的招式都记不住了？”
……
直到张春木然地回到自己的家里，在他脑海中，依旧还回荡着徐焰最后那句对他说出来的冷冰冰的话。
木屋之内，满脸焦急苦苦等了一个多时辰的张婷，在见到自己的弟弟安然无恙回来后，终于是忍不住松了口气，不过她见他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便忍不住关切说道：“小春，不管最终的结果会如何，你都要好好的生活下去，不然姐姐以后该如何向爹娘交代呀。”
张春对于这番话，不予作答，只是极为麻木地笑了笑，开口问道：“姐姐吃过晚饭了吗？应该还没有吧，我去把饭菜热一下吧。”
张婷见到他真的去给自己生火热饭，那双清澈的眸子中，已是忍不住泪如雨下，只是她始终背对着他。
……
谷雪青一直静默站在徐焰的身边，冷眼旁观了他与张春之间的整个交谈过程，但直到现在，她都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
徐焰之前那“刻薄”的表现，是她从未见过的一面，但作为一名旁观者，她能感受到的东西，总归是与张春并不完全一致。
谷雪青在沉默良久后，才开口说道：“没想到小师弟也会说这么多的粗话，原本我还以为……”谷雪青最终还是没继续说下去，便又转移话题问道：“小师弟为何到最后都不答应要出手帮他，让一个人跪在自己的仇人面前，应该需要很大勇气吧，而且你说那些难听的话，不就是为了激励他么？”
徐焰没有作出表态，只是语气低沉说道：“他以为在我面前跪下来求我，就是抛弃了自己的尊严去追求大义，是为了他姐姐，但事实并不是这样的。自尊应该是敢于去直面任何时候的自己，哪怕在前面等待自己的是绝望、是死亡；而不是从此就变得颓废，长久的沮丧下去，更不是低声下气去求别人。”
“在这个世界上，我们看似都会有很多相同的“同类”，甚至会觉得那些人，怎会与自己这般惊人的相似？但其实每个人，注定都还是会有独属于自己的那份孤独与寂寞，还有林林总总数之不尽的无助与想法，因为这源于每个人终究都只是一个单独的个体，不是吗？所以只有当一个人将自己变得足够顽强时，他才能去面对任何磨难，也只有这样的人才会闪闪发光；而这样的人，是不需要任何的帮助的，因为他们无法忍受自己，再单方面的去承受他人所给予的恩惠与帮助。”
徐焰收回眺望夜幕的视线，将目光看向了谷雪青，最后说道：“我对他只感觉到了来自于最直观而又无比强烈的失望，或许我并没有这个资格去评价他，但他的懦弱却足够让我在这件事情上，选择冷眼旁观。”
谷雪青听完后，无声的叹了口气，然后才轻声说道：“小师弟在某些方面，可真是严格呢。”
……
黑夜无声。
就像是任何时候不断流逝的时间一样寂静。
等到天蒙蒙亮时，才有从村子里响起一阵阵的鸡鸣声，然而，对于张家村的人来说，今日的清晨，估计是他们自出生以来，第一次如此不情愿它的到来，因为所有人都知道，今日注定不会是个好日子。
时间上才刚刚接近于巳时，在下山道上，便已经有一名身穿锦衣绸缎的公子哥，气喘吁吁来到了张家村的村口，而在这名出身富庶的公子哥的身后，则是跟着三名如护卫模样的中年男子。
徐焰与谷雪青依旧站在亭子中，只是面色平静地看着他们与自己二人擦身而过，没有任何表示，而这名面相极为丑陋的公子哥，自然也看到了徐焰二人，不过当他见到对方不过只是一名穷苦书生，且旁边跟着一名不过只是中等姿色的平民女子后，就没了任何兴致，自顾往村子里走去。
谷雪青看着那四人往山上走去，忍不住对徐焰说道：“看那家伙的德性，确实不是什么好人啊。”
徐焰闻言后，笑着摇了摇头，打趣说道：“谷师姐哪能这样子以貌取人。”
谷雪青却是不屑回道：“谁叫他看人时的眼神，如此的无礼。”
徐焰自然也看到了那名公子哥看待谷雪青时的眼神，赤裸而又直接，就像是打量着一头猎物一般，这对世间任何女子来说，的确都是相当不礼貌的举止。
见徐焰默不作声，谷雪青便又接着问道：“接下来该如何，我们是就在这里等着整件事情结束，还是跟上前去凑凑热闹？”
徐焰原本对这种凑热闹的事情并无任何兴趣，不过在思量片刻后，他还是开口回道：“先等等吧，若是上面发生了什么动静，我们再上去也不迟。”
……
罗家大公子一路来到张家村，不见有半个人影，直到在来到村庄最上方的老村长家门前时，才发现了村子里的人。
没有丝毫意外，此时此刻，除了个别人外，几乎所有生活在张家村里的人，都围聚在了一起。
罗大公子肆无忌惮走到所有人的面前，然后冷眼打量了一眼在场的人，见那位被他私下称之作“小医仙”的美貌女子并不在场，便脸色一冷，极其嚣张说道：“张婷呢，她为何不在，该不会是你们把她给偷偷藏起来了吧？我可告诉你们，要是你们今日依旧还不上钱，且又把我的小医仙给藏起来了，那到时可别怪我出手无情，屠了你们整个村子。”
听到这位来自于景宁镇上罗家的大公子这般赤裸的威胁之语，老村长的脸色亦是变得有些难看，他不想与眼前这种纨绔子弟过多废话，因此便直接对自己的儿子张程明开门见山说道：“你去把所有的银钱都取出来吧。”
张程明闻此，自是没有任何异议，随之便将村里人拼凑在一起的所有银两给端了出来。琳琅满目一大箱，原因是里面包含着大量的铜板加碎银，总共加起来一共有四百七十一两。
不等老村长开口，罗家大公子在见到这一幕后，脸色便是一冷，心想上个月派家奴来收款时，对方姑且连三百两白银都凑不齐，怎滴才过去短短一个月的时间，他们就连五百两都能拿出来了？
罗家大公子便微微皱了皱眉，对身后的其中一位家奴冷声说道：“去，数一数其中的数量够是不够，记住了，给我数清楚点，若是数多了一个铜板，我就剁掉你的一根手指头。”
家奴听到这句话，顿时战战兢兢前去数钱，直到过去两刻钟，并确认自己并没有出错后，他才回来对自家的主子说道：“回大公子的话，这箱子里面装的银钱，总共加起来是四百七十一两。”
罗家大公子听到这个数字，脸上一愣，但随即便浮现出一抹冷笑，问道：“你确认没数错？”
家奴恭敬回道：“绝不敢在此事上糊弄大公子。”
罗家大公子得到再一次的确认，极为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才对老村长开口说道：“好你个老东西，本公子当初可是说好了宽限你们一个月的利息，便是再多加二百两白银，你这可是还少了二十九两呢，怎么，你这是刻意拿一堆子碎银加铜板，叠放在一起想蒙混过关么，还是你觉得，本公子不在意那点小钱？”
老村长语气冰冷回道：“我们只有这么多的现钱。”
罗大公子对于这个回答，脸色一愣，随即便哈哈大笑讥讽说道：“既然你们钱都不够，那还把这箱子破铜烂铁拿出来丢人现眼作甚？还不赶紧去把我的小医仙给我叫出来带走。”
老村长听到这里，就欲掏出自己袖口中早就准备好拿来抵押银钱的物品，但不等他取出来，他和在场的所有人便听到有一道极为厚重的声音，忽然从旁侧的小径上响起。
只闻有人说道：“休想打我姐姐的主意，剩下的钱，我日后自会一文不少给你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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