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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大寿


李姿意紧赶慢赶,踩着线冲到检票口时,检票口已经截止

        女性工作人员向楼下看了一眼说车还在呢,叫她‘快跑下去’,拿了对讲机,通知下面还有个乘客正在下来。

        李姿意多久没运动过了,一路跑过来肺都要炸裂,现在又不得不继续向下冲。

        等她冲下去时站台上一个人都没有了,好在车还停着。

        有个工作人员站在门口,示意她快点。

        她又逞强跑了五十米冲进车厢。

        门立刻就在她身后关闭,她冲进来时也没工夫看是哪一节,只连声跟工作人员说谢谢。

        站在那儿喘了半天也缓不过来,肺也痛,喉咙也痛,捂着胸口脸色大概实在是难看。

        工作人员让她就近找个地方先坐一会儿,还好心给她去倒了杯热水。

        她花半个小时才稍微好点,拿出票去找自己位置。

        商务座人还挺多,满满当当。

        李姿意在唯一的空位上坐下,因为并没有完全缓过来,现在走了一几步又难受了起来。

        窝在那里半天不想动弹。微信弹出几条新信息,也没精神看。

        隔壁人大概也被她吓着了,毕竟她急匆匆进来往位置里一倒就再也没动弹过,现在脸色还惨白惨白的。特意问她,“你没事吧?要不要叫工作人员?”声音低沉。

        “没事。”李姿意礼貌而又冷淡。

        扭头看了一眼看清对方的样子,才又添了一句:“谢谢你,只是有些难受。”语气一反常态地微妙娇弱起来。

        李姿意这个人嘛,对搭讪的人冷酷归冷酷,但打小忠实于美貌,完全的颜狗。

        坐在她旁边的人,实在好相貌。

        特别是一双凤眼惊艳绝伦。垂眼看人的样子,叫人心脏猛跳。

        李姿意就没见过这么好看的眼睛,不止眼型好,眼中更是波光粼粼。

        明星都没他好看。

        更让她心动的是,这人一看就不好相处。眉角眼梢都洋溢着‘生人勿近’的气息。但抬眼看人的时候,又格外良善温柔。

        对方表情虽然冷漠,但又开口问,“要不要喝点热水?”

        “麻烦你。”她脸上虚弱又强了几分,点点头。趁对方起身,看清楚那宽肩窄腰腿长,估摸着人家恐怕比她要高一个多头。

        于是更觉得完美,托腮看着背影,眼睛都不想移开。

        可手机信息还在滴滴地响个不停,她有些不耐烦地打开,弹出来是昨天没回的暧昧对象的消息。

        人家现在巴巴地来问,是不是病了怎么一直不回消息。又报告今天都做了些什么,还发了张凌晨的日出给她。

        李姿意的上段恋情已经结束两个月,对方是搞金融的,手机里这位认识了一个多月,大一的学生,休闲时候搞艺术,自己有乐队个性十足。

        说实话,李姿意很享受台下都在为他尖叫,而他只看着自己的感觉。再说确实也长得好看。

        关键还很会——各方面都很会。

        但现在她没兴致了,消息设置成免打扰,把手机塞回口袋,人虚虚地躺在那儿,又调整了一下头发,等邻座拿水回来。

        毕竟车程四个小时,什么都不做岂不是要闷死人。

        结果么当然是得心应手。

        半小时后,两人已经在没人的过道热吻。

        主要是她热吻对方。

        对方有短暂的惶恐,但没有拒绝,回吻时动作僵硬,似乎感到不安,但手臂有力、怀抱宽厚、腹肌也恰到好处,宽肩窄腰,嘴唇柔软尝着有种清苦,之后又回甘,实在很难说这不是一个令人神魂颠倒的吻。

        这一吻李姿意觉得自己肺也好了喉咙也不痛了简直神清气爽。

        所以说,美人永远是治病的良药。

        明明暗暗的车窗映出略为失真的人影,两人像交颈的天鹤。李姿意不小心了一眼倒影,‘天造地设’这四个字从她昏昏沉沉的大脑里冒出来。

        但也只是一瞬间的事。

        如果是在外地,遇到这样的品相,她怎么也得把这个人划入到‘可长约’的名单内。

        可惜,两人都是去眠山的。

        家门口,李姿意不敢乱来,毕竟她爹李晋宗眼皮子底下,万一有风声可别把他活活气死了。

        车上四个小时,在两人热吻后的暧昧低声絮语中过得飞快。

        多半是李姿意在向对方低声絮语。

        她这个人,逢强则弱,遇弱则强。如果对方巧言善辩,她就负责笑着听,但对方寡言,她也能承担起别冷场的职责来,又活泼又可爱。

        说的内容不管怎么样无聊,只说凑过去在对方耳边低声说话的动作,就算是再枯燥的话都已经足够弥补。

        对方实在是个话不多的人。

        除了一开始问她是不是不舒服主动开口,其余时候多处在被动的状态。

        不爱笑,表情也疏离,微微向她低头侧耳倾听,但眼神实在专注得让人的心软趴趴。

        他看人的眼神,就好像全世界都不存在,唯有眼前李姿意是最重要最值得关注。她讲什么都值得认真听。

        让李姿意都有些觉得,自己这满嘴胡诌是不是有点对不起他这一片赤诚了。

        车子快到站的时候,她已经知道,对方去眠山是出公差。

        “有些公务要办。”对方是这么说的,又问她:“你呢?”

        李姿意说,“程序员。”说着拍拍随身的电脑包。实在很有说服力。

        这次到眠山嘛……

        “我是来旅游的。”她说,“眠山在历史上就很出名。”

        “出名。”对方重复这两个字。眉头习惯性地皱着,不太好接近的脸,即便笑起来疏离也没有更少,何况还不怎么爱笑呢。

        李姿意觉得,他恐怕是没什么朋友。

        高岭之花。

        啊,更喜欢了。

        “最近好多大事发生。”她扭头看着屏幕说。

        上面的画面变了,现在已经进入专题节目,讲的是历年来我们国土上发生的大灾难。

        没有声音,字幕与画面闪得飞快,让人脑仁疼。

        “对野闻有兴趣?”对方问。

        “我只对‘美人’有兴趣。”李姿意手撑在扶手上托着下巴,看着他笑。

        这一招总是好用。一位大美人咫在近尺盯着笑盈盈盯着自己吐气如兰甜言蜜语,哪个受得了嘛。

        但偏对方不像以前那些男人,他有一张棱角分明的脸,下颌线比她的人生前景还要清晰,表情始终显得冷清,甚至在这时候还提醒她,“你手机一直在震。还是要看一下。”垂下的睫毛扑闪扑闪,好像蝴蝶振翅。

        李姿意无奈,打开手机。

        发消息来的人被备注为‘2号线男大生’头像是年轻男孩,穿t恤戴棒球帽一脸灿烂笑容。

        一个人在对话框自说自话好半天了,也是手机震动个不停地来源。

        最主要是对方在向她解释自己因为准备考试,所以最近很忙,希望她不要生气,不过好消息是终于被名校录取。又感到惋惜,如果她也在首都的话,两人就能常常见了。异地恋会很辛苦。最后又表忠心,说自己只要有假都会尽量来看她。

        异地恋?

        啧。李姿意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跟他恋爱过。

        所以说,学生就是天真。约会几次,接吻几次,在一起几次,就自以为是。

        她没有回复。关闭对话框,一抬头就与邻座四目相对。

        对方礼貌致歉:“不好意思没想看,但是离得太近不小心还是扫到了一眼。”

        “没关系。”李姿意把手机收起来,又兴冲冲地扯些别的。

        虽然她觉得自己与这个人不会有下次交集,但有一种,即便是萍水相逢也要让对方知道老娘又美又有趣一生难忘的好胜心。

        对方仍然听她胡扯,但垂眸看她,目光又粘又幽暗。盯得她不由自主地缓缓安静下来。

        “怎么了?”她问。

        对方没有说话只是俯身过来,带起来的风有他身上特有的清苦味道。

        那是一个缠绵的吻。

        叫她神魂颠倒。

        这小子,虽然一开始僵硬,但学得很快嘛。

        直到后座小孩狂踹椅子背,两人才分开。

        小崽仔身边的大人不在,大概是趁没人管故意捣乱。

        李姿意回头从缝隙看着小孩,小孩对她露出桀骜不驯的表情。一看就是宠坏了。

        李姿意对他笑得和气异常,开口时声音也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再踢就把你吃掉。”

        小孩原本是不在意的,甚至拿出要与她对骂的架势,可看到与她一起回头的年轻男人,脸上恶作剧的表情肉眼可见的消失,僵硬地保持着原来的动作,不敢动也不敢说话。

        直到大人回来,才突然‘哇’一声大哭起来。仿佛受了天大的惊吓。大人也不知道他是怎么了,后排鸡飞狗跳。

        李姿意直翻白眼。抿嘴伸手,把邻座的脸摆向自己,仔细打量。这哪里吓人了?

        对方虽然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但并没有反抗,顺从的扭头任他捧着自己的脸。

        他头发摸上去很柔软。

        李姿意觉得,这个人特别像庞大有着最锋利獠牙的野兽,看着让人下意识地想要退避,可你说握手,他却会乖乖地指爪子放在你手里面,用那双幽深的眼眸静静看着你的样子,仿佛是什么个性温和的宠物。

        不论如何在她眼中,这张脸实在哪里都好看,甚至有让人想撕裂他的平静的表情,看他流露出动情神色的冲动。

        啊,真的好爱。

        “留个微信吧。”她鬼使神差地开口。反正他又不是眠山人,并且一个做生意的,不是同圈半大概压根就不知道什么李家。

        “我没有微信。”对方说。

        李姿意听到这一句,差点冷笑出来。

        七十岁的婆婆在菜场卖菜都能用微信收钱。

        他看上去顶多二十?二十五?或不到三十吧。总没有九十岁老眼昏花吧,没有微信?

        但随后对方叫住路过的服务员借了笔纸,递给她,“你写给我。”

        又仿佛是真心的。

        李姿意写字的时候很迷惑,什么情况?

        一分钟后开始后悔。

        多半他就是不想加,又不想当面拒绝,写给他后,人家一转身多半就要丢在垃圾桶里面。

        妈的。

        晦气。

        只有李姿意甩人,哪有她被甩的。即便觉得这位冷面郎君是个挑战,但自己这一头就撞在了生硬的铜墙铁壁上,多少有点败兴。

        可笔已经拿了,写都写了一半了,最后几乎是带着怒气写完。

        对方读了一遍写在微信号后面的名字,“李李?”

        “恩。”李姿意毫无愧色。

        “我叫苏黎。”

        李姿意觉得这名字挺好听,又有些哀怨起来。自己的名字不大好听。她不喜欢。对这个人更不满起来,这人怎么仿佛处处都要压她一头。

        对方把字条放在口袋的动作即便是看上去很认真,她也觉得有些做作的虚情假意。

        啧。

        -

        李姿意原本是要在西站下车,得知这人也要在西站下车,于是告诉他自己到东站。避免下了车还要同行的尴尬。

        到站时她起身提着包,故作大方在对方脸上轻轻啄了一下。

        再见吻。

        苏黎虽然只是坐在原处,但微微仰头接受这个吻的样子,实在令他看上去又大只又乖顺。

        “再见。”李姿意起身。心里估摸两人再见的可能性并不大。

        对方也跟着点头应声,“再见。”毫无异色,李姿意笑笑,毕竟大家都是成年人,一些事相互心知肚明,

        两人和平告别,李姿意提了东西下车。一次也没回头。

        -

        苏黎一直从窗口注视着李姿意离开的背影。

        直到她消失在人流中,才低头将口袋里那张纸拿出来,对着上面的字迹单手拈了个诀,但竟然没有任何反应,令他感到不解。

        不一会儿广播里提示已经站时,有工作人员特别过来提醒他,“您应该在这里下车。”

        他随身没有带行李空着手下了车后,便立刻被带着走快速通道出去,已经等着的车上下来的侍人快步替他拉开车门。

        “为什么有人用颂法追踪不到?”苏黎停步问。

        世界上有用颂法追踪不到的人吗?让他有一种微妙的失控感。

        但早在那个女孩坐到他身边的位置起,这种感觉就已经出现了。

        别人不会那样亲近他。

        即便他并没有太过于严厉的表情,只是静静坐着,但就像兔子天生就知道危险那样,哪怕对面的猛兽慈眉善目,也会天然感到畏惧而下意识地避免和他接触。

        但这个人仿佛没有任何敬畏之心。

        李姿意坐在他身边,笑眯眯跟他说话,眼睛水汪汪,又明亮,有时候离得特别近,气息拂在他耳侧。就像有一根羽毛,轻轻地若有似无地拂过他的皮肤,让他有一种想得到些什么的欲望,却又搞不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对方勾着他的脖子贴过来的嘴唇也是冷的。

        他有短暂的清醒,忍不住在想,这个人是不是气血不足?

        她应该多吃点补汤。或者心法练得勤快些。

        但对方嘴唇间柔软的舌头是温暖的,让他整个身体也都热起来,就没空想这些了。

        人的腰肢怎么那么柔软又纤细?

        每个人都是这样吗?

        他没有试过,但又觉得应该不是的。

        可能只有她是这样。

        但关于为什么他无法用颂法追踪到对方,侍人根回答不出来:“怎么会呢?这……这……”

        苏黎对这个答案不满意,想想既然自己都不知道,要一个侍人回答出来也实在有些强人所难。

        他换了一个问题,“微信是什么?我需要一个微信。”

        侍人松了口气,“是”。

        这是他能回答得出来的问题……

        -

        李姿意出站后随手打了辆车坐上去,司机从视后镜看她,她裙子短到大腿袜夹露出来一半,落在司机眼里,便仿佛是某种特许,目光有些轻浮,笑眯眯问,“小姐去哪里?”车里开着收音机,播放着某处出现恶劣天气的相关新闻。

        “能不能关一下?吵得很。”李姿意说。

        出租车司机不太情愿,“小姑娘,要多关心国家大事。”又问她“去哪儿啊你?”

        她说,“李宅”。

        姓李的多得很,但要说一声李宅就让人精准知道你要去哪儿的,就只有湖心李了。

        司机谨慎起来,表情没那么放肆,甚至默默把收音调小了些。

        眠山这一片,是李家的地盘。

        湖心李家是算本地无冕之王。在整个眠山地区,可以算是土地主。这是李家在这里世世代代耕耘累积起来的。

        一些到本地任职的人都会敬让李家三分,逢年过节上门拜访是必不可少的。

        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嘛。

        他一个小司机,可不想得罪自己得罪不起的人。

        车子疾驰而走,在车流中像一条灵巧的鱼。

        李姿意扭头看着外面急速后退的高楼大厦。

        她已经离开了四年,这个地方,以前就是这样的吗?

        说实话,她虽然是在眠山长大,但对眠山并不熟悉。

        即便是回到这里,也并没有‘归乡’的感觉。

        司机开了一半,放松下来,问她,“李宅这两天好多客人哦。你也是来贺寿的?人家都是有李家的车子接的呢。我看机场、车站这两天来得人可多了。”

        李姿意敷衍了一声,司机见她没有讲话的意愿,就不再开口了。

        越往李宅的方向过去,建筑就越‘旧’,古建筑也就越多。

        城市周边的乡村,很多地方甚至都还在遵循老例,他们从不使用机械全靠人力。

        李姿意远远看着田间的人影,觉得他们不是在劳作,仿佛是在进行什么行为艺术。

        明明也不是多封闭的地方,通了高铁又有飞机,但好像处处都和时代脱节。

        但也很难说,这里面没有李家的因素在。

        李家一向是遵循古例。

        李宅在盆地里,三面环山悬崖峭壁,一面靠水,要进出李宅得从码头过去,因为客人太多,码头前面老早就排了车队长龙,仿佛是一场豪车大展。

        李家设在这边的车库停不上那么多车,弄得许多车只能沿着湖边路停靠。

        出租车靠不过去,离了四五百米就寸步难行不得不停下来。

        李姿意微信付款背着包下车,一脚踩在有些年头的青石板路上。直到看见远处湖对面白墙黑瓦的建筑,才突然有了自己回家了的真实感。

        原本她以为自己会感到窒息,但莫名觉得,也还好吧。

        家里早知道她要回来,专门的小艇早就在码头等。来接的是认得她的老仆人。

        李姿意上艇的时候,接客人的大渡船也正在靠岸,码头那些坐在车上等的客人吵吵闹闹地下来,司机们则开着空车,调头顺着湖边路去找停车等候的地方。

        客人被迎到大船上去时,有一些人对她这个能坐小艇的特例好奇,不停向小艇的方向看,但她已经坐到驾驶室内去了,自然也看不到什么。

        虽然和这些客人并没有太多交集,但一路走过来,李姿意也零星听了一些闲话。

        李晋宗有两个女儿。

        从年纪上说,李姿意小,家业按规矩该是大的继承,但大女儿娉婷是继室生的,不姓李,虽然一直得宠可到底不是血亲。

        过完寿李晋宗就六十九岁了,七十整岁就在明年,李家的人七十岁是大劫。大家都在讨论,到时候大劫必至,大限已经眼前,那李家的家业、衣钵会传给谁?

        又讨论,是不是要坐家招婿。

        闲话满天。

        老仆人见到她,几乎要热泪盈眶,“大小姐在外头见了世面了。真好呀,精神气足足的。”

        李姿意说起方才听的闲话,“我看老头子还能活一万年呢。这才哪到哪儿,这些人也未免太瞧不起他,就担心起家里谁来接班了。”

        “人嘛,聚在一起不说东家就说西家。”老仆人说。

        李姿意讥笑了一声。

        过了湖就是李宅门前提字的月亮门,穿过月亮门是大大的影壁。上面浮雕刻画的是群狼夜奔。

        这边李姿意人还在船上脚没落地,她小妈就从影壁后面花蝴蝶似地迎出来了。赶上来嘘寒问暖。

        李姿意离家是偷跑出去的,当年被李晋宗甩过‘断绝关系’的狠话。

        之后父女就真的再也没有说过话。即便是有什么事,也都是小妈和她说。

        这次回来她还想着,这下好了,李晋宗伸手就打得到人,可有她好果子吃。

        但一问,小妈说李晋宗将将出门去了。

        李姿意十分意外,“出门?今天不是开席吗?”

        现在已经日头要落山,虽然是夜里十二点开席时间还有些富余,但客人都来了,他主角却不在。

        “就是你回来前一会儿,匆匆出去的,好像是来了什么贵客。”小妈趁着李晋宗不在为两人做调解,“你爸爸大寿,等他回来你可不要气他。他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

        李姿意挑眉,“身体是真不好,还是想让我听话的不好?”

        小妈嗔道,“你这孩子。”又叹气,“当年的事……”

        “当年的事就不要提了,都过去了。”李姿意说。

        小妈慈爱地看了她一眼,“你不愿意提,那咱们不提。”

        只说李晋宗,“他到底年纪大了,今年过了六十九的寿,明年就七十岁。整岁是大寿也是大劫。你看往年,做整寿为什么都要开祭?还都是为了应劫嘛,每一个整岁你爸爸是不是都得大伤大病一场?七十会怎么样,我想都不敢想。”

        说完见李姿意表情沉郁,又连忙说,“哎呀,好了,过寿是喜事。大人们也自有自己的办法,你别想太多。总之就好不容易回来,就好好陪陪你爸爸,高高兴兴地就成,他要说什么,你即便就顺他几句,愿意不愿意的都先应下来,哄他高兴高兴,实在是有什么事叫你不高兴,也等过完寿,以后我再帮你调停嘛,啊?”

        李姿意说,“知道了。”还算乖顺。

        毕竟她和小妈没有仇。

        两人边说边走,去后头院子,半路上小妈就被管家请走了,席面的事都得她做主,哪里得闲在这里陪着。

        目送小妈走后,李姿意在院子里转了一会儿。

        不过离开了三四年,李宅确实还是有些变化的。

        以前满府的咒颂,挂得到处都是金纸符,现在已经全撤了。只有地面和墙面的砖体上还留有一些守护颂字的痕迹。封建迷信之家嘛,这些东西难免的。

        李姿意先去了祠堂,拜祭完生母李夫人,一出来就见到娉婷在祠堂外面的清池边上打莲子。两个仆人捧着托盘跟着她。

        李姿意站在台阶上向那边看。

        娉婷二十九了。比李姿意要大六岁。又瘦又比李姿意要矮。

        李姿意促狭地想,莫约是身体不好,发育缓慢,不像健康的人能见风就长,她一个病号长个子比王八还长大还艰难些。

        认真地琢磨那个头么,确实比四年前李姿意走的时候,确实又蹿高了不少。身上穿的是古制的衣裳,广袖大袍环佩叮当,一是因为李晋宗过寿,所以要隆重些,二是,她本来在家里就习惯这么穿。

        大姐姐爱美,李晋宗每年都要拍回来不少珠宝,给她做钗环首饰。

        身上的布料也都是难得寻来的好东西。

        但一般这样的布,最容易坏,从来都是穿一水就不能穿了,来年又得做新的。

        李姿意低头看自己胸前巨大的假驴牌logo,穿了两年多了,巴实得很。

        小妈据说当年流落风尘,被李晋宗所救,后来便带着女儿来做了继室。

        娉婷一来,就是家里的心肝宝贝。

        什么好的、巧的、难得的,都紧着这位大姐姐,仿佛她李姿意是团空气。只有大姐姐不要的,看不上的,才能轮到她手里头。

        她不懂事,什么都要抢一抢,没少受家法。

        二十岁生日那天,还因为娉婷的缘故被李晋宗狠狠地打了一顿,背上皮都打烂了,于是才一气之下离家出走的。

        一开始李晋宗以为禁了她的卡,她过一段就回来了。

        结果哪知道,她跑去给餐馆端盘子,还跟小老板谈上了恋爱,全方位解决了生活问题,人家小老板还供她读什么补习班,听说她初中之后就再也没有正经上过学,还供她读书参加什么成教考试。

        李晋宗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父女两个关系差得跌破天际。

        但要说,李姿意也不觉得自己和娉婷有仇。

        娉婷做错了什么事吗?

        也似乎没有。

        李晋宗对她好,她有什么错?

        可要说,自己到底是和这家里谁有仇,以至于气得觉得在这里一分钟也过不下去,她自己说不清。

        李晋宗?

        他有什么错?他就是更喜欢大女儿而已。

        感情这码事发乎于本心,人自己也控制不了。

        小妈么,这么多年夹在父女两个中间,兢兢业业左右受气,无怨无悔。那李晋宗不喜欢她这个女儿,也不是小妈挑拨的,他就是发自真心地不喜欢。

        以至于李姿意实在很难怨怪这样一个女人。

        何况李姿意从小到大,什么事都是小妈一手操持,与别人的亲生母亲相比,也不过如此。

        那难道怪自己吗?都是女儿,自己还是亲生的,不说应该对她更好,想被公平对待又有什么错?

        李姿意觉得,这事说来说去,谁也不怪。

        这就是命。

        她和李晋宗,没有父女缘分,又偏偏托生到了他膝下。

        李姿意转身要走,但那边的娉婷已经看到她了。

        身边的下人兴冲冲地叫,“阿圆。阿圆回来了。”

        李姿意不得不停下来。

        娉婷也十分高兴的样子,但低声训斥下人,“胡叫什么!”

        从李姿意十多岁起,李晋宗就不让人叫她乳名,另取了大名,李姿意。

        听起来一点也不铿锵有力,有点女子气,柔情万种百转千回,恶心。李姿意不喜欢。

        这件事实在让李姿意很不满。自己就不配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吗?不寄托厚望的人,名字取得这样有偏向性,一听就没用心,且没有对她寄予厚望。

        娉婷走上来,关切询问她是什么时候到的,吃了饭没有,“晚上开席还有一会儿呢,再说席面上都是些华而不实的东西。要是饿了,就先叫厨房那边做你最喜欢吃的阳春面吧?”

        说着就打算叫下人去,“让他们做了,送到我那里去。”

        “不用。”李姿意打断她的话,“我不饿。”

        看着面前的人,也生不起气。

        娉婷虽然长高了,但又瘦又细的,好像风要是大一点都能把她吹走了。肤白脸颊又泛病态的潮红,一看就不像是健康的人。

        “你从楼里出来了?”李姿意问。

        “前两年主家就把小楼的封禁开了。”娉婷身边的下人胆大话多,“大小姐还想去看您呢,但是主家不让大小姐出门。大小姐着不得风的。”语气中多少有点得意,仿佛是在叫她快看,李晋宗对娉婷多好。

        娉婷因为在胎里的时候受过动荡,天生体弱。出生后一直住颂楼里面。

        为了保她平安,那楼是用布满了护颂的灵木修建成的,虽然有九层高,但有八层都在地下。娉婷出生后就一直呆在那里,李姿意还以为她一辈子就住里面呢。

        看来现在身体是有好转。

        要李姿意说,早点把她送到医院去搞不好早就康复了。真是封建迷信害人。什么颂符护颂的,她不信这种神神叨叨的玩意。

        “外面好玩吗?”娉婷问。

        “就那样吧。”什么好不好玩的。

        娉婷没出去讨过生活,自然是不懂外面艰辛,李姿意却是深切体验过。

        她在离家之后就真的再没用家里一毛钱。执拗得像茅坑的石头又臭又硬,李晋宗说要断绝关系,那就断绝,当时她是真的没打算以后再和李家有半点干系,即便是后来,小妈从中周旋让父女两个没那么水火不容,她也没用过李家的钱。

        现在有些不耐烦,顺手扯了片路边花圃的叶片,有一下没一下地在上面掐出浅浅的指甲印。

        “小小姐,您就多说几句嘛。外面什么样呀?我们大小姐被困在这里,总不见天日的,就是……”

        李姿意猛瞥了一眼,下人被盯得噎住,停下了嘴里的话。

        李姿意最听不得就是这话。

        但她在家里几十年,听得最多的也是这话。

        你大姐姐身体不好,你大姐姐可怜,你大姐姐这些年连日出都没见过,你大姐姐如何如何。

        每一句都要被重复上百遍,她每听到一次,就意味着必须得容让一次,再喜欢的东西,都要拱手奉上先让给大姐姐才行。

        就像她现在,不想站在这里讲些什么外头的事。外头的事有什么好讲的?处处狼狈低头求生而已。

        但她再不愿意,即便是个李家的下人也可以怼着她让她讲。

        就因为‘大小姐总不见天日’‘大小姐没见过’。

        李姿意不生气,她站在那里似笑非笑,垂眸玩手上的叶片,轻轻巧巧地说,“说句公道话,大姐姐不见天日,那得怪小妈和她早逝的生父把她生成一个不健康的人,总把这句话拿来说给我听……”

        话还没说完,就听得一声怒喝:“李姿意!”

        李晋宗回来了。

        李姿意扭头看,他身后跟着几个人,此时穿过了垂花门大步过来,满面怒容要打她似的:“怎么跟你大姐姐说话!”

        好几年不见,他还是老当益壮,声如洪钟。

        怕是能活一万年。

        李姿意觉得自己回来得有点多余。冷脸面对李晋宗那怒气冲天的脸不言语。

        娉婷连忙拦在中间,生怕李晋宗要动手,“是我这个下人不懂事。圆圆被气着了。她心里不是这么想的。”

        李晋宗哪里听得,怒气冲天地隔着人都要再多骂几句,“你看看你大姐姐是怎么维护你的!你再看看你自己。”

        李姿意觉得没趣起来,扭头就要走,“左右是我回来错了。”

        娉婷见她要走,急得连忙拉她。但哪有她气力大,被带了个踉跄站立不稳就向花圃里扑,李姿意完全没料到这个,脑子还没反应过来,人已经拦过去了,被娉婷带着往地下倒,因为她是垫在下面那个,于是摔了个扎实,连花圃里的花枝都被压倒了一大片。下人们大呼小叫过来扶娉婷,吓得够呛。

        李姿意是揉着腰自己爬起来的。

        娉婷被簇拥着扶到另一边,扶人的不只是她的两个下人,还有跟着李晋宗进来的那几个人。

        他们穿得很统一,大家是哪位客人身边的下人,从站的姿势看,这几个人中,又以其中一个年轻的为首。

        一圈人把娉婷团团围着,李晋宗关切不已,大声差遣人去叫人来看,简直鸡飞狗跳。

        娉婷一直往李姿意这边望,但被人挡得严严实实。

        李晋宗吩咐完人,又向那几个外人致歉,“您看这事弄得!”

        “不妨的,我家主人还得在这里逗留几日。”那个年轻人说。

        李晋宗松了口气。

        “您快送小姐回去看看吧。”年轻人笑着催促,“别伤了哪里的筋骨不知道。”

        李晋宗没有拒绝,连声陪了不是,叮嘱自己身边的仆人帮这几位带路送出去,便亲自陪同娉婷回小楼去。

        娉婷回头叫了一声,“阿圆。”

        李晋宗怒气冲冲,“叫她干什么!!”

        一群人前呼后拥浩浩荡荡。

        李晋宗倒是回头看了李姿意一眼。凶狠狠地。

        李姿意站在原地,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发现背后弄脏的地方根本够不着,烦躁地骂了一声。被留下来帮着带路的老仆人看在眼里,急忙过来帮她整理。

        李姿意见别人还等他带路,对老仆人说:“没事,叔,你招呼人去吧。反正我这刚回来一身的灰尘也是要换洗的。现在脏着就脏着。”

        老仆人有些不是滋味,只说,“主家心里是疼小姐的。”又确实得为人引路,怕人家等得生气,即便不想也只得带着人匆匆走了。

        那几个人到还算好说话,并不因为耽误了时候生气,不过出去的路上免不了多问两句,“那一位就是你家的二小姐吗?”

        “是。”老仆人恭敬又谨慎。

        “是亲生的?”

        “是。主母难产过世的。”

        对方又问,“你们主母,与家主是结发少年夫妻。”

        “是。”老仆人恭敬道。

        “怎么看,你们家大小姐的地位反而高一些,外头风言风语,说你们家继室与李老先生早就相识,大小姐才是亲生的。”

        老仆人显然是生气,可又似乎不敢得罪他,只闷声说:“那都是胡说的。”

        对方“哦”了一声。

        -

        李姿意离开了祠堂闷头闷脑地走了半天,抬头才发现,自己走错了路。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到外院边角来了。

        不远处便是山脚,家里下人用竹筒从山上引下来的溪水布置了曲水流觞,设计精巧的案几与坐毯,融入花圃与假山、灯烛之间,地上还有干冰白雾。远看像一处仙境。

        已经预先进来的客人们,已经在那里三三两两地交际起来,觥筹交错好不热闹。丝竹班子在远咿咿呀呀,更添仙气。

        李氏请宴,来的都是同圈的人,于是喜欢搞这一套。

        李姿意在偏静处站了一会儿,伸手从匆匆走过的仆人手中拿了一瓶酒,扭头就往码头去。

        小艇不在,只有正要离岸的大船,她赶着跳上去,也没给守码头的人拦她的机会。

        等守码头的人喊着,二小姐跑了,把小夫人叫来时,她这船已经在另一边靠岸了。

        李姿意原本是想拦个车回市区去,但顺着路走了半天,来来去去虽然全是车,可全是豪车,一辆出租都没有。

        这一片是李宅,私家车出入得多,出租车是拉不到生意的,别说肉眼可见的无,连app上都一片荒芜。

        李姿意后背又疼又痒,别过手摸上去还有点刺挠,大概刚才压得是片玫瑰,花梗上的刺全扎在她背上了。那一片有玫瑰的吗?

        搞不清楚。

        走了一个小时,天也黑了,路上路灯都没有,黑黢黢的。远处地平线上倒是有些灯火。

        离开李宅的范围,农田多起来。零星的村落随处可见。但即便月色如水,可她也没有心情欣赏。

        心里好像积攒着莫名的怒火,无处发泄。

        提着酒瓶,面无表情地顺着路走。

        小妈打了好几个电话,被她拉黑后终于清静。

        但脚后跟起了水泡越来越痛。

        她有些泄气,不知道自己这是要干什么,脱了鞋子在路边就地坐下发呆,手机时不时响一声,她懒得看,反正不是暧昧对象,就是公司同事。

        如果是这些都是本地人,她还有心情回一句,至少能让对方找个车来,把自己拖回城里去,但远水救不了近火。现在没心情应付这些。

        等李姿意看到新的好友申请的时候,已经是夜里十点多了。

        她在夜风里冷得手发抖,又后悔穿了这么短的裙子一点风也挡不了,向前走了一段,脚后跟的水泡又在这时候破了。骂骂咧咧地停下来拿出手机。

        手机电量还剩下百分之一,十几个新好友申请,全来自同一个号,静静躺在她的待通过名单里。

        申请理由写着一个‘我’,头像是空的,资料一看就是默认信息。

        李姿意有些意外,这一看就是刚申请的号,除了高铁上认识那个苏黎还能是谁?她还以为那个人不会加自己呢。

        好友申请通过后,对话框顶端一直提示对方正在输入中。

        但半天也没有新信息,李姿意不再耐烦等,发信息问,“你在哪?如果方便的话,能不能帮我叫个车?我手机要没电了。”

        发送定位的瞬间,手机黑屏关机。

        李姿意长吐了口气,又试了两下确定再无可能开机之后,把手机塞进口袋。

        如果刚才摔倒的时候,包没有飞出去,自己也没有一时头脑发昏转身就走,起码还可有充电宝可以用。

        又或者,真有颂法这话事的话,她能隔空取物、缩地成寸也好,可惜都不能。

        对方会帮忙叫车吗?

        等了一小时后,她已经有些气馁。

        也许定位压根就没发出去。

        埋首在膝盖间,饿了又累了。

        不知道坐了多久,她听到有车的声音,从她身边呼啸而过之后,又突然停下向后倒回来。车子掉头,车灯光落在她身上,她眼睛睁不太开,只模糊看到有个人影从车上下来,停在她面前。

        从对方那个角度,李姿意狼狈的样子被人一览无余。

        但她并不是很在乎。

        甚至抬头无视刺目的光睁大眼睛,不到一秒就因为光的刺激而红了眼眶。

        她大概惯会这样的。所以任谁看了都会觉得可怜。

        李姿意接住对方递过来的衣服披上,抓紧他伸出来的手,借力站起来。

        两人向车的方向走去,经过车头时李姿意看了一眼车头夸张的标志,打趣说,“这么贵的车我可租不起的。”

        苏黎应了一声,他压根不知道这车贵不贵,这样的车他有很多,没事的时候随便挑一辆绕着不大的岛疯狂奔行。虽然他完全不喜欢现代的机械,但不讨厌车。

        他上车坐好才发现,李姿意仍然站在车下。

        “怎么了?”

        “我不能自己开车门,不然会死掉。”

        他有点想笑的样子,“胡说八道。”

        但还是下车绕过去,替她把车门打开。

        车子启动,李姿意胡乱把身上陌生男人的外套裹一裹,就歪在副驾驶位置开始打瞌睡。毕竟是一瓶伏特加喝完,有点上头。

        苏黎侧头看了她一眼,将空调的温度调高些。

        两人像是结婚几十年的老夫妻,虽然坐在一起但各怀心事,却又怡然自若,都没去费心找什么话题。

        等李姿意醒时,发现车子正停在地下停车场,空调还开着,但车里只有她一个人。

        她茫然坐起来,搞不清楚什么情况。

        大大的车库顶太明亮的灯一排一排,安静的车辆零零星星。世界没有生气。

        李姿意下意识地盯着最远的地方,那里有一片光照不到的阴影,看得久了,总觉得那阴影里有什么。

        这时候提着几个鼓鼓攘攘塑料袋的苏黎快步从电梯的方向过来。

        随着他有节奏的脚步声响起,那种孤寂的感觉一下便消失了。就好像整个人世界又重新活了过来。连阴影都仿佛没那么黑了。

        苏黎穿着黑色的风衣,步伐生风,抱着买的东西,迈着长腿走在寂静的车库排灯下,仿佛是t台上的男模特。

        “你怎么这么好看?”李姿意问站在车外欠身把东西放到后座的苏黎。

        但对方回头看了她一眼,似乎觉得她这个人实在有点不着边际,说话有一搭没一搭。于是没有回答,只是自顾自解释为什么让她一个人呆在车里,“我顺路在超市买点东西,看你睡了就没叫你。”

        上车系上安全带,倒车出去问她,“你要去哪边?我送你过去。”

        “随便吧。随便找个附近的酒店把我放下就行了。”

        “不是过来旅行?没有订房间吗?”对方打着方向盘问。手指长而瘦,手背上青色的血脉微微凸起。食指无意义地轻轻敲击着带孔的皮革表面。

        “没有。”李姿意说完又想起来自己身份证和卡都还在包里呢,向他蛄蛹着扭头带着酒气住他肩膀上靠一靠,说:“算了,去你那里吧。”

        虽然她这样动作,但苏黎表情一如既往,他那张棺材脸让人实在很难看出是在高兴,抑或者不高兴。

        但李姿意有美人在侧,很爽。

        车子从地库出来,车头调转直接往苏黎自己的目的地去。

        李姿意缩在他的外套里面,即不关心车在往哪里开,也不去看自己被带到哪里去。

        过了十多分钟车驶进一个地下停车场停下,苏黎提上所有的东西,开车门率先大步下去。

        走了几步突然站定,转身回来帮她把车门打开。

        李姿意‘哧’地笑,披着他的衣服,踢踢踏踏跟在他身边。

        房卡激活电梯,按下最顶层。

        车梯上行时,李姿意打着哈欠,索性转身面对面站着,把头顶在对方胸口上借力保持平衡,迷迷瞪瞪地打瞌睡。

        苏黎大概感到不自然,全身肌肉紧绷,垂在身侧提着袋子的手指蜷缩了一下,但随后又慢慢放松。就像他刚开始不熟练地接吻,之后很快又适应对方嘴唇的温度而安之若素。

        电梯避上他的倒影垂眸看着李姿意的头。

        李姿意头发是长的,但新生的短毛很多,这些柔软碎发让她看上去毛茸茸的,又有点不服管教,随着他的呼吸,晃来晃去。

        “累了吗?”他问。

        李姿意抱怨说,“走了几个小时,脚都走破了。”她含糊地抱怨,“背上也痛。”

        “怎么弄的?”

        “摔了一跤。”李姿意说。

        “你怎么一个人在那个地方?”

        “是啊。”李姿意说,“我怎么一个人在那个地方,都没人管我。好可怜哦。”

        被头顶着的李黎手动了动,可能想要安慰她,但因为提着东西,又或者是觉得自己要做的动作过于亲密而作罢,“那就不要一个人呆在那么偏僻的地方。”

        李姿意觉得,这个人一定没女朋友。

        过了一会儿,电梯缓缓停下来。

        出电梯就是客厅,对面大得惊人的落地窗。

        大把的鲜花摆在进门的圆桌上。花间插着的小纸片来自于家政公司。

        苏黎接着东西往冰箱那边去,李姿意在玄关拖了鞋,犹豫着没有踩上地毯。

        她脚上有血。

        “过来”,苏黎坐在沙发上从塑料袋里拿出棉签和药水。

        “去浴室吧。”李姿意说。

        “浴室全是瓷砖,冷。”

        李姿意看着地上造价一看就不低的白色地毯犹豫了一下,见他本人都不在意也就算了。一路走过去,白色的地毯被蹭出一道道血印子。

        她坐到沙发上,苏黎拿着药走过来半蹲在她面前,将衬衣袖子撸到手肘露出肌肉线条优美的小臂,示意她把脚后跟的伤给自己看。

        见她转身解袜夹,立刻微微侧脸看着别处。

        活像个老古板。

        不过脱袜子并不顺利。袜子粘在伤口撕的时候有点疼,李姿意并不是很在意,这算什么。带血的袜子终于干净利落地脱了丢在地上。脚后跟伤口则更加狰狞。

        她不想看血,往沙发靠背上一倒,仰头盯着天花板上的水晶灯。

        灯底座的镜面倒影异常清楚,倒影中她伶仃的长腿搁在半跪的男人膝盖上,对方处理伤口的手很稳当,但不自然地微微侧身,以避免不小心看到裙下风光。

        李姿意哧地笑。她穿了打底裤的。但又有些恶趣味地,伸手开始解上衣扣子。

        苏黎停下动作,看着她。

        “背后也有伤。我自己够不着”李姿意解释说。没有内搭,但内衣和泳衣又有什么差别?

        “你总这样吗?”水晶灯倒影里的苏黎抬头向坐在自己面前的人看去。

        他的总是指什么?你一个与陌生人拥吻的人,凭什么站在制高点上发出诘问?

        李姿意有些烦。

        总有人自以为是管得太多,不肯让她开开心心地过上哪怕那么一秒钟,非要迈过边界问到她脸上来。

        但对方侧脸可算是艺术品,哪怕李姿意心情不好,也因此有所缓和,“哪样呀?”拖着腔调,有点懒洋洋地欠身,将一个带着湿气的吻印在对方耳廓上,含糊地问,“这样啊?”

        对方抬起眼皮子看她想说什么的样子。但多少又有些克制。

        “不是总这样。”李姿意最终还是看着对方的眼睛认真地回答,“你不一样。”

        李姿意不觉得自己在骗人。

        成年人嘛,没有骗人这一说,只是没有完全讲真话。再说‘因为是他所以这样’也没有错。如果是别人没这么好看,当然不会这样。

        何况对方也未必不是心知肚明,看看这套间,住一晚上起码是上万的价格,这么有钱的男人又长得好,生来就像一盏灯,会引得无数漂亮女孩子前仆后继,什么样的场面没见过?

        要说他不谙世事可就有些胡扯了。

        这个当口她不说‘你不一样’难道要说,你没什么不一样?

        场面话。成年人最后的体面。

        可李姿意话说出来后,对方就那样看着她叫她不自在了,于是又俯身,将一个吻落在那双好看的眼睛上头,可算叫他把眼睛闭上了。

        等他再睁开,李姿意已经掀起上衣,趴在沙发上露出满背的红血点了,闭着眼睛像是真的困得不行,嘀咕:“好难受。”

        她就是这样带着一背地刺走了几个小时,这样上了他的车,这样坐在这里和他调笑。

        就像一只流浪猫,不晓得哪里弄得一身伤但满不在乎,轻易就跟着人回去,有吃便吃、有喝便喝。压根也不在乎这人是谁,总归,只要她自己高兴觉得喜欢就好了。

        苏黎沉默着拿起夹子,一根根将刺夹出来。

        等处理好,沙发上的人已经睡着了。

        他起身拿毯子来,盖在对方身上。随手打开电视机,将声音调到最低。

        屏幕的光影照得他脸明明暗暗,电视里仍然是关于时政的新闻,他看了一会儿就失去了兴趣,伸手将放在茶几底下才拆封的手机盒子拿出来,按说明书摸索着摆弄连屏幕保护膜都没撕掉的手机,但说明书并不详尽,过程十分坎坷。

        新信息弹出来,来自于一个小丑鱼头像的好友,“需要我上来帮您设置手机吗?”

        “不用。”他摆弄着键盘,打字很慢“你现在不要上来。”

        “好的。凌晨五点左右那边的祭祀估计就开始了,我准备三点半过去,您要去看看吗?”

        他看了一下时间,手表上已经是一点多了,有些犹豫,过了一会儿才回复,“迟一点。”

        “那就等祭祀完后再去?十点多的时候我来接您?”

        “好。”他回头看着沙发上的人,伸手触摸了一下李姿意散落的头发,又立刻收回来。视线拂过恬静的脸庞,落在红润的嘴唇上好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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