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杨桃

顾柚还是躺在冰凉的地板上睡着了，她一整晚都在做梦，做那种醒过来之后，仍然心有余悸的梦。

        她梦到她在地铁里，好像有人在追她，她知道那个人是坏人，所以她急切地想要下地铁，可是地铁却一直在开，她无法下车，于是她一直走，一直走，又不断往后看，直到走到尽头，梦境才转换了。

        她和几个女生，像是以前的初中同学，她们在一起，然后是她想要上厕所，她和一个女生一起去厕所，厕所的布局像地下室，她们下着楼梯，越往下走，越感到害怕，然后她们看到了一个会伤害到她们的人，她们跑了出来，可是上厕所就必须去到那个地方。

        她便又去了，和一个不认识的男生一起进去，然后她醒了。

        在地板上躺了一夜的后果便是感冒了，像在雪地里放了一夜的水，寒冷地凝固了。

        那天之后回到学校，顾柚放学便走，在校门口打出租车，很明显在躲着陈煦。

        她不跟他说话，只要感到他在靠近，她便先一步走开。

        唐芷郁觉得莫名其妙，不懂顾柚是怎么了，她有问过她，那天晚上被自行车压到，有没有受伤，顾柚只说没有，便什么也不再说，惜字如金到像一个存钱罐，怎么也倒不出来硬币。

        顾柚从画室出来，被陈煦拦在楼道的墙壁上，他盯着她的眼睛，像盯在万花筒上。

        顾柚的脸有些泛红，她别过头避开他的视线，表情很淡。

        “怎么回事？”陈煦的语气里没有生气，带着点责备的缱绻温和，“躲我呢？”

        “没有。”顾柚仰头看向陈煦，不明白为什么大多数男生，总是比女生高一些，而他又比一般男生高得多，“你能让开吗？”

        “可以啊。”陈煦微扯唇角，拖腔带调道，“解释清楚我就让。”

        顾柚皱眉，整张脸像皱在一起的黑色蕾丝，漂亮的人，总是连生气，都带着可爱，甚至是浪漫，不然为什么总有人把撒娇，形容为可爱呢。

        “解释就是，我没有躲着你，我也没有理由躲着你。”

        陈煦收回手臂，双手插进裤袋里，闲散又随性：“那为什么放学没等我。”

        “因为没有必要麻烦你。”顾柚坦然地摆出事实，却又冷漠的像在拒绝所有对她过敏的食物，让人无法靠近，“我们什么关系都不是，不是吗？所以我觉得我更没有必要解释什么了，我要不要等你，我要不要先走，都是我自己的事。”

        那天放学下午，陈煦打球打得特别猛，丝毫不给对手进球的机会，与其说是打球，不如说是在发泄，低气压的让人不敢靠近，连平时吊儿郎当嘻嘻哈哈的宋亦辰，都不敢问他怎么了。

        顾柚开始自己打车回家后，周泽延便又开始准备送她回家，但顾柚不同意，排斥得很强烈，但周泽延就是不放心，会在顾柚上车后，又拦下一辆车跟着她。

        顾柚觉得很烦躁，她觉得所有人都疯了，他们像一团团黑影绕在她的身边，让她想怒吼，甚至想跳进水里，而她也这么做了，尽管她不会游泳。

        “你在干什么？”周泽延的脸色吓到苍白，他边脱下衣服边低吼道，“你知不知道这有多危险，如果我不在呢，或者没有人看到呢？”

        “我说过了。”顾柚咳嗽得很厉害，她甩开周泽延的手，瞪着他声嘶力竭道，“不要你管我，不要你送我，你为什么就是听不见。”

        周泽延压抑的所有情绪，在这一刻，也彻底爆发，控制不了：“不要我管你，不要我送你，那你能不能让人不要这么担心。”

        “谁让你担心我了——”顾柚咬住唇，忍住哭声，却像按住喷水的水龙头，无济于事，“谁让你们管我了，你们就不能放过我吗？”

        “是你放过我。”周泽延的声音，暗哑到像烧焦在壁炉里的木柴。

        顾柚笑了，笑容像碎了一地的镜片，切割得面目全非：“所以是我的错咯，所以是我想这样吗？所以是我想发生那样的事吗？如果是许伊宁，你就不会这样了。”

        顾柚把外套扔还给周泽延，她捡起地上的书包，鞋掉了一只，她脱下另一只扔掉，光着脚走在路上，周围的人看向她的目光，好奇的就像盯着一本猜谜语书，好奇什么呢，对一个随时都可能放弃自己生命的人，有什么值得好奇的呢，无非就只有一个真相，残酷的让人更加无法闭嘴。

        广场边的人渐渐散去，像拿走一颗又一颗的黑白棋子。

        头发，衣服，书包，都还在滴水，像她的眼睛，滴着无用的眼泪。

        本来就感冒，加上跳湖，顾柚晚上便发烧了，而整个晚上，没有人知道，还是第二天，被张妈发现。

        顾柚住进了医院，而顾晔因为工作忙，在医院待了不到半小时，就走了，他让苏樱在医院陪着她。

        而顾柚把所有她能拿到手里的东西都砸在地板上，冲苏樱吼：“我让你滚，没听见吗？你们是都聋了？”

        苏樱觉得顾柚简直不可理喻，无法沟通，她回家换了张妈来医院。

        顾柚又开始吃心理医生开的药，可是有什么用呢，世界上没有一种药，救得了她的病，更没有一种药，能换来她的重新开始。

        医院对于顾柚来说，是另一个噩梦，她没办法睡着，严重到闭上眼睛，就能看到画面，过去，像带着嚎啕大哭的默片，让她实在无法忍受，于是她第二天就要求回家，而不管是医生，还是顾晔，都同意了。

        心理医生又来到了家里，这次，顾柚有尝试去跟她沟通，但她依旧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形容自己的情绪，比如周泽延，比如父母，比如苏樱，比如那个小孩，更比如陈煦，她觉得一切都糟糕透了，像做失败后的甜品，难看到想摧毁了整个厨房。

        顾柚对心理医生不信任，导致心理医生，心有余而力不足，无法进一步帮助到她。

        一个星期后，顾柚回到学校，也许是她太敏感，又或许是她太不敏感，现在才感觉到。

        唐芷郁告诉顾柚，有人看到她和陈煦在楼道上，不知道怎么传的，说他们在接吻，在交往，在早恋，顾柚无语到冷笑，难怪女生们今天看她的眼神，厌恶到像看见粘了脏东西的一件衣服。

        甚至有传她脚踏两只船，同时跟陈煦和周泽延交往，说她不是好女生，骂的话异常难听。

        有男生甚至胡编乱造了一些不堪入目的话形容顾柚，被陈煦听见，他直接拽起对方就开打，打到他愿意承认说错话为此。

        陈煦的反应，更加证实了流言蜚语，让老师们更加确信，他跟顾柚在交往。

        陈煦可是学校重点培养的三好学生，未来重点大学的人才，他们不允许他出任何差错。

        所以顾柚被叫到了班主任办公室。

        余晚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叉放在桌面上，她像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又像有太多话想说，却不知从哪句开始说起，像等了很久，她才缓缓出声。

        “顾柚，你现在才高二，你知道现在对你来说什么最重要吗？”她自问自答道，“学习，对你来说，没有什么比学习还要重要你明白吗？恋爱，等你考上大学，没人管你，但现在就是不行。”

        顾柚轻笑出声，眼底的淡漠，像杯不加糖的苦咖啡：“我们没有在恋爱，老师，你与其在这里教育我，不如管管那些爱乱说话的人。”

        “不承认是吧。”余晚的表情，像无奈里透着气愤，“那就让你和陈煦的父母，来一趟。”

        顾柚嗤笑，她觉得整起事件，荒谬到可笑，她明明说了实话，可没有人相信，她明明什么都没有做，惩罚的人却是她。

        像她之前拿砖头砸蒋俊一样，她对校长说，他就是该砸，然后被留校察看的人是她和他们，而不是蒋俊一个人，可做错事的人，明明是蒋俊。

        而她爸爸顾晔，内心的想法当然跟校长一样，做错事的人是他女儿，也不用留校察看了，他们转学。

        大人，有时就是太自以为是，太理所当然。

        陈煦跟顾柚说对不起，而顾柚什么也没有回应，面无表情地擦过他的身边。

        周泽延也来跟顾柚道歉，顾柚冷笑，像全世界都在跟她道歉，但全世界都抛弃了她。

        她把他给她买的道歉礼物扔在地上，淡然道：“你不是让我放过你吗，好啊，你以后不用出现在我面前，更不用虚情假意来可怜我。”

        ——

        陈煦和顾柚站在办公室的一边，陈煦的妈妈先到，是一个特别优雅漂亮的女人，举手投足间，有着她现阶段年龄的气质，像杯茉莉花茶，即使让人模仿，味道也不一样，她连声音也很好听，很温柔。

        顾柚突然想到自己的妈妈宋颖，鼻子有些泛酸，她收回视线，瞥向窗外，让思绪放空。

        余晚跟陈煦妈妈章熙然沟通完陈煦的成绩后，才开始说明这次为什么叫她来学校的原因。

        章熙然听后有些意外，陈煦从来没有跟她提过，她便又多看了顾柚几眼，是一个很漂亮的小女生。

        “是，肯定学习重要。”章熙然笑着附和道。

        门突然被敲响，苏樱冲办公室里的人抱歉一笑：“不好意思，我是顾柚的家长，路上有些堵车，来晚了。”

        章熙然漫不经心的笑道：“没事，我也刚到。”

        余晚上前跟苏樱打招呼，不等她说明完这次为什么叫她来，便被顾柚冷若冰霜的声音打断。

        “她不是我家长，所以你不用多说什么。”

        顾柚出了办公室，让在场的三个成年人，都有些尴尬，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该问什么才好。

        顾柚甩开陈煦的手，平时毫无波澜的眼眸里，溢满了愤然：“别跟着我。”

        顾柚大步流星地走着，她拿出手机拨通顾晔的电话，电话刚被接通，她便怒吼道：“你为什么不自己来学校，我不是已经告诉你了嘛，让你来让你来，你为什么要随便找个人来，为什么要让苏樱来，谁承认她是我家长了，谁承认了。”

        “不好意思，我是顾总的秘书，他正在开会，结束后，我让他给你回电话。”

        顾柚笑出声来，眼泪一下就落了下来，这种感觉就像，一个人给你发来一条让你生气的消息，然后你回复过去很多很多条消息，对方就是不再回复你一条，你在这边冒火的一直发一直发，那边却无动于衷，到最后，他反过来说你不对，你一直在乱发脾气，他还什么都没有说，你就一直说个不停，没完没了。

        到最后，顾晔还是亲自去了学校，这一次，他居然出奇的没有吼她，没有发脾气，更没有怒斥她被请家长，让他丢脸，而是开车，带她去了，之前他们一家三口，每周日都会去的餐厅。

        以前顾晔和宋颖还没有离婚时，那时顾晔的工作也很忙，但他们规定每周日属于家庭日，晚上，他们都会到这家餐厅来吃饭。

        那个时候的顾柚还无忧无虑，根本不懂，一个人不开心的时候，会怎么样。

        每次来餐厅的时候，服务员都会送免费的果盘，然后顾晔和宋颖，就会让她用跳舞来表示感谢，她一点也不怯场，即使舞台是在餐厅里，偶尔钢琴师在的时候，还会为她配乐，结束后，餐厅里用餐的人，都会为她们鼓掌，顾柚很开心，她喜欢被尊重被认可的感觉，甚至喜欢用舞蹈换果盘的感觉，觉得一切都那么简单美好，所有人都那么好。

        很可惜，现在餐厅不再送果盘，她也不再跳舞了。

        顾晔叹气，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顾柚觉得，他的声音似乎苍老了，像眼前这盘闷了太久的虾。

        “柚柚，爸爸知道你恨我，恨我跟你妈妈离婚，恨我再婚，我也确实对不起你，但爸爸也尽量在弥补，爸爸是过来人，知道什么对你好，什么对你不好，我不反对你谈恋爱，等高考结束，你想怎么谈就怎么谈，但现在，你必须给我好好学习，学习才是你首要的任务，别再拿你自己的人生来反抗爸爸，爸爸不会受到任何影响，受到影响的人，永远是你自己。”顾晔喝了一口水，继续说道，“那个男生，你班主任说特别优秀，是重点大学的苗子，你觉得你要是连个大学都考不上，你们能有未来吗？”

        顾晔也不知道顾柚听没听进去，她依旧一声不吭，即使坐在他对面，却依旧像个局外人。

        顾柚没有不耐烦，这一次，她听进去了，也接受顾晔这番话，但他错了一点，她是恨他离婚又再婚，但她最恨的是，他离婚再婚时，间接造成那件事的发生，以及他对那件事的看法，他到现在，都没有真正懂，她到底每天都在痛苦什么。

        ——

        陈煦和顾柚坐在石板上，夕阳倒映在湖面上，泛起丝丝涟漪，像她在白纸上，画得一条又一条的橘色波浪线。

        在办公室里，余晚早在前一天便跟陈煦妈妈章熙然说明了情况，今天顾晔来了，她便当着他们的面，又说了一遍，大概就是说他们两个人，早恋影响学习，现在是高二，下半年就是高三了，不管对谁来说，肯定都会有影响，目前学习才是最重要的。

        顾柚想，或许顾晔没有冲她吼，没有发脾气的原因，只是因为陈煦说了一句：我们没有在早恋，是我喜欢她。

        不知道这算不算告白，大概也只有他第一次跟女生告白，是在老师和家长面前吧。

        顾柚看着橘色的湖，突然想到橘子，很酸，又很甜，想呕吐的时候，吃上一瓣，便没那么难受了，可橘子终究只是橘子，它并不像苹果和梨。

        有的人说讨厌吃苹果时，总会加上梨，好像它们本身就是一类的，而橘子，跟它们不是一类的。

        “陈煦，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不是真的，但我们不是一类人，我觉得余老师说得挺对的，未来对于你来说，才是最重要的。”顾柚的声音很轻柔，像慢慢裹成的棉花糖。

        四周很安静，安静到，听见了小鸟的声音，微风拂过的声音，等了一会，陈煦才开口，慢条斯理，却又异常郑重其事：“对我来说，你比未来更重要，就像一道数学公式里，不可或缺的根号，没有它，答案就是错的。”

        “即便答案是错的，但你有机会改正它。”顾柚偏头看向他，莞尔一笑，“我将来可能去西塔读大学，那里，不属于你，我们走不到一块去。”

        顾柚提起书包站起身，轻声道：“我们不属于一个世界的人。”

        陈煦也站起身，看向她的眼睛里，声音低沉缱绻，像触在心脏的钩子，钩得疼却又甜：“那我就去到你的世界。”

        顾柚抿着唇，不知道该继续说什么，心跳有些快，她不知道自己对陈煦是什么感觉，她只知道，此刻的心情，很像看到了，经过雨天的彩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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