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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暗潮


谢诘听出了风承泽话中有话,沉默了一下,目光落在桌面上一份刚拆开不久的糕点上,包装糕点的牛皮袋子上绘着一朵栩栩如生的粉色桃花,这花谢诘记得清楚,他在调查左行玉说的那家与沁阳有牵扯的糕点铺子时见过,那家铺子做的桃花蜜容糕,包装用的袋子上也绘了一模一样的桃花图案。

        注意到了谢诘的出神,风承泽从袋子里取出来一块粉色桃花形状的糕点递给谢诘,“先生不防尝尝,我嗜爱甜食,明起来这里当护卫后,常会从外面买一些糕点带进来。”

        风承泽确实喜欢甜食,谢诘以前同师父在东宫时,皇后派了嬷嬷内侍常会来东宫检查,总能在书房书架上,内室床底下找到与高明起一起藏的糕点,最后免不了挨骂挨罚,皇后担心吃多了甜食发胖,有失储君之姿。但在谢诘记忆里,风承泽从小就消瘦,和胖从未沾过边。

        桃花蜜容糕入口即化,但甜腻的香味却溢满口齿,久久不散,谢诘抬手,风承泽已经把茶盏递到了谢诘手边,失笑道:“没想到先生至今还是不习惯太甜的东西。”

        谢诘灌了一大口清茶,茶的苦涩味才冲散了口齿间的甜腻,他看着风承泽平和的神色,在京郊王府的这些年,让他完全沉静了下来,往事如云烟,似乎所以的一切都已放下。

        谢诘犹豫了一下,终是问出了许久以来,想问却没有问的问题,他问的直接但也小心,“殿下可知先帝从未想过将皇位传给你。”

        “知道。”风承泽神色如常,倒是让谢诘有些不知所措的尴尬。

        “当年母后威逼国师当我的老师时,国师便对我直言过,让我不要白费力气,早寻退路。”

        谢诘端着茶盏的手一抖,杯里的茶水差点泼出来,他知晓自己师父后期甚是不拘礼数,甚至一些行为言语可以说是疯狂,但万万没想到,能肆无忌惮,无惧无畏到这般地步。他努力压下内心震惊问:“殿下既然如此清楚先帝的意思,又为何还要……”

        “过去这么久了,先生终是问我了。”风承泽眼中带着一抹悲凉的疯狂,慢慢道:“不得不争,没有退路,我身后是周氏,是拥护我的朝臣。周氏在朝中势力渐大,父皇早就容不下了,包括身体里有一半周氏血脉的我,包括母后,即使让一个毫无背景的皇子当皇帝,也不会是我,那日我即使不争,也是失败,在之后的岁月里,会被一步一步蚕食,直至让周氏这个姓在大雍完全消失。”

        像是一句谶言,风承泽幽幽的继续道:“他设的局,并不会因为他的去逝而终结。但即使是局中已经确定的棋子,也不甘心,也要为自己的命运争一争,但可怕的是这拼尽全力,破釜沉舟的一争,也在他的算计之内。”

        谢诘第一次切身的体会到了皇室无亲戚这句话的内涵,只觉心寒的令人恐惧,明明是父子但你死我活的算计到了这般地步,他静静的看着风承泽清俊的五官,无力且茫然,那么多书中的道理案例,读的再多再透,也无法解决现实中的任何一个问题,各有执念,死结,无解。

        风承泽却唇角含着笑,神色已经恢复如初,道:“我一直记得先生在东宫教我的那三个月,先生是唯一一个毫无目的与算计,只是想让我好的人,只是我始终不曾明白,先生明明不愿入朝,又为何当了悯臣的老师,如今甚至位至太傅。”

        风承泽的眼神柔和但锐利,一眼就能将人看透,谢诘无法隐瞒,也没有必要隐瞒,“臣有要求的人,总想着能与他近一些。”

        风承泽心领神会,“是先生的师兄吗?”他难得困惑道:“为了一个人,去做自己本不愿意做的事,甚至不惜放弃原本不错的生活,值得吗?”

        风承泽的困惑不是为了谢诘,而是为了另一个人,谢诘顺着风承泽的视线,透过窗户,恰好看见阳光下的菜圃里不知将什么秧苗栽进土里的少年,少年额头上有汗,他随意的用胳膊擦了一把,但不幸将袖口上沾的泥土全蹭到了脸上,整张脸都变成了花猫脸,甚是滑稽。

        但风承泽却没有笑,微微皱了下眉,收回视线道:“当年,为了登基更加顺利,我设计与高明起相识,与他成为朋友,将他带进东宫,不过是因为他是太尉高怀远唯一的儿子,为了太尉的支持,我有意拉拢,刻意接近。但没有想到,如今竟然只有他一个人对我不离不弃。”

        谢诘听得酸涩,轻声道:“但殿下最后并没有将你打算逼|宫的事情告诉他。”不然高明起不会傻乎乎的假扮风悯臣,那一日的行动,高明起或许只是谨遵了一个军人和父亲的命令,执行一场奇怪的任务,只知道可能会遭遇刺杀,甚至连谁来刺杀都不清楚,在他的心目中太子和六皇子都是他要保护的主子,只是太子在这之上,多了一份朋友之谊。

        风承泽苦笑,“他生性单纯执拗,我总归不忍心,让他在自己坚守了十几年的忠义与最要好的朋友之间做抉择。我这半世,对谁都没有亏欠,唯独对他诸多愧疚。”

        谢诘安慰道:“殿下其实不必如此,能与自己在乎的人近一些,对他而言,或许本便是一种幸运和幸福。不管开始是否有过欺瞒,还是说如今亦有诸多放弃,但前者他或许从未在意,后者定也觉得值得。”

        风承泽端起茶杯,挡住了眸中深邃的神色,“先生对阮大人也是这样吗?”

        “心意或许是相通的,但情况不同,”谢诘很轻微的摇了一下头,“我与他不可说。”

        谢诘离开京郊王府时,已经傍晚,外面停着一辆华丽的轿辇,二公主一身鹅黄色宫装,从马车上拾步下来,隔的远,谢诘只看见一支凤凰衔珠的金钗,朱红的玉珠在夕阳的照耀下泛着温润的光。二公主风依梧应是进宫见了陛下后,直接来了这里,谢诘与她错身而过,伏身候在路旁看着她步进王府。

        第二日皇宫里的宫宴,一是庆贺风依梧与罗临逸胜战,而是迎接沁阳使臣。谢诘听说沁阳使臣给陛下呈了礼物,是一枚墨绿的鱼珠,据传言是沁阳圣物,此次议和沁阳心诚,宫宴之后朝廷内外紧绷的情绪皆有缓和。

        院内月色皎洁,偶尔有一两声夜莺啼鸣,谢诘沐浴后,里衣外只披了一件浅墨色外袍,坐在榻上,翻看着师父去逝后留下的竹简,他一直希望能从师父身前留下的细节里找到一点线索,窥见一丝师父自杀的真相,可所有的书册竹简,谢诘不知道翻看了多少遍,仍是毫无异样。这样茫然的查下去,谢诘真的都要怀疑,以师父后期任意妄为,毫无顾忌的作风,是不是给自己卜了一卦算出来自己会长命百岁,然后不信邪,一杯毒酒灌下去,没想到真的逝了。

        但这……说出去真的就成笑谈了。

        荣邪握着蒲扇半趴在谢诘身边,有一下没一下的摇着扇,整个人昏昏欲睡。突然府门外似乎响起了敲门声,谢诘屏息静听了一会儿,确实是敲门声,没有听错,只是这么晚了会有什么人过来,谢诘一时想不出来,看荣邪睡眼迷糊的厉害,也没有叫醒他,自己紧了紧衣衫,从榻上下来去开门。

        门刚打开少年清朗的声音就响起,唤道:“先生。”

        谢诘有些讶异,门外是左行玉与罗临逸,两个人并排站在门口,身量相当,又是在夜里,一绿一紫,若不是左行玉极为清亮的一嗓,谢诘可能真的觉得大晚上见鬼了,“你们怎会过来?”

        左行玉仰着笑脸道:“前日宴会上没有看见先生,问了阮大人才知先生身体不适,便过来看看。”

        前日晚上的事,今天大半夜过来,谢诘虽然有疑,但没有多言,抬手招呼他们进府,“进来吧。”

        罗临逸这次随左行玉过来格外的沉默,谢诘顺便关心道:“临逸此次去枯月关,可还顺利。”

        还不等罗临逸回答,左行玉便急急接道:“他没有什么事,回来还给先生带了礼物。”说着就从袖中掏出一个木制的镂花盒子,递给谢诘。

        谢诘接过,问:“有心了。你们这么晚过来是有其他事吗?”

        左行玉慌忙道:“没有,只是许久没有看望先生,便过来一趟。”

        左行玉神色并不自然,谢诘看出他有所隐瞒,也不戳穿,让他们坐下,缓和气氛道:“前几日阮大人送过来一种新茶,我不懂这些,也品不出什么优劣,你们可要尝尝”

        谢诘离开正厅,到厨房取了一些滚水回来将茶叶泡好,倒给他们。左行玉双手用力捧着茶盏,犹豫了许久,才似下定决心道:“先生能否请你帮个忙?”

        谢诘把茶壶放回桌面,知道他们终于要开口了,正了神色,道:“你说。”

        左行玉摩挲着瓷杯上的花纹,停顿了半刻才道:“明日与沁阳签订议和书,先生可否劝陛下不要到场。”

        谢诘沉默了一下,知道他们这般说自然不可能只是玩闹,一定有无法细说的缘由,只是也确实突然了一些,“两国议和,陛下若不在场,恐惹非议。只是你们怎么会突然有这样的请求”

        “无事,学生唐突了。”左行玉似是害怕自己多说,扯过罗临逸就要匆忙离开。罗临逸经过谢诘身边时,拱手沉声补了一句,“先生若愿意信我们,务必尽力不要让陛下出席。”

        罗临逸与左行玉的话没头没尾,谢诘躺下后辗转难眠,又重新起身打开了罗临逸送给他的镂花盒子,盒子里放着半截似乎是刚从树枝上摘下来的梨花枝,梨花花瓣娇嫩洁白静静的绽开在盒子里。谢诘将盒子左右翻看了一圈,再没有任何东西,真就只有一截莫名其妙的梨花枝!

        翌日,谢诘天还没亮就醒来,进了宫。风悯臣也是刚醒,宫婢侍候着他洗漱穿衣,繁复精美的龙袍用香仔细熏过,一件一件穿到风悯臣身上,再用镶玉的金腰带扣住腰身,外面还要披一件绣着九爪金龙的黑色外袍。

        风悯臣伸开手臂,任宫女内侍在他周围忙,转头看向伏身站在一旁的谢诘,问:“先生怎么这么早就来见朕”

        谢诘不答反问,“陛下今日可是要召见沁阳使臣,在建章宫签订议书。”

        “嗯,先生要与朕一块去吗?”风悯臣言语之间有些愉悦,若不是谢诘今早突然进宫,风悯臣以为,就算是与沁阳议和这种大事,谢诘还是会拖病不到场。

        谢诘避而不答道:“沁阳狡诈,臣担心陛下会有危险。”

        “可朕已经说过了,若不去,有失信之祸。”

        谢诘后退一步,跪倒道:“陛下三思。”

        风悯臣打量着谢诘,皱眉道:“先生并非多虑忧心之人,为何今日突然说这种话”

        “臣担心陛下安危。”

        风悯臣收回落在谢诘背上的视线,突然喜笑颜开,上前将谢诘从地上扶起道:“好了好了,朕了解先生的关心,朕多派些人护在朕周围,这样先生可放心些了。”

        再劝下去,难免会让风悯臣生疑,他这个学生,自从登基之后,谢诘是越来越看不懂,圣意难测,其实也没有必要猜透看懂,遂道:“既如此也好,臣也随陛下一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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