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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笼中月(一)


阿沅坠在今安身后飞檐走壁,一路招回潜藏挟人的暗卫,去到府邸三里外,远离了这处是非之地。

        那些熄灭的灯火随着他们的离去又渐次亮起,在暗夜中光华昭然。

        “第其他们尚未来得及劫住人,那架马车就自行回来了。”

        “是自行回来的?”今安有些讶异,“那赵戊垣也不算蠢得不可救药。”

        阿沅对那个满脸写着阴谋诡计的人毫不信任:“王爷,那个人当真会来投诚吗?”

        “他会。”今安心情好,乐于多说一些,“他已经没有退路,他也足够聪明。”

        “属下倒没觉得他聪明到哪儿去,整一个急色鬼。”阿沅有些不痛快地小声嘀嘀咕咕。

        “虽然他是个耽于情爱的蠢货,但死了又实在可惜。”

        “本王若是真抓人要挟他,与那个做了五年无用功的人又有什么区别?”

        “本王不仅要成人之美,还要帮他护着人。”今安回首望向身后那座重新掌起大片华灯的府邸,“只要他的软肋在一日,只要他背后人追杀她一日,何愁他不能为本王肝脑涂地。”

        ——

        天色蒙蒙浮起白雾,挑高的飞檐在稀薄晨曦中若隐若现,凉意拂过颈面,在发鬓肩袖凝成水珠。

        王府门前有一个少年来回走着,步履焦躁,神色挣扎,终于他鼓足勇气走至大门前正要抬手拍下去,忽而后颈一凉。

        少年动作停顿,目光僵直地撇向侧后方。

        一道高大的黑影矗在他身后,鼻梁以下全被黑布蒙住,俯视下来的一双眼睛凉过横上少年脖子的刀,只听他声音低寒:“何人在此鬼鬼祟祟?”

        “像是常跟在那位虞公子身边的书童。”阿沅附在今安耳边说道,而后在她示意下,后方一队蒙面黑衣的暗卫迅速四散开来,各自遁入隐蔽处,一如既往。

        今安走上前解救了那个抖簌得要跪地的少年,“第其,放开他。”

        黑影立即收刀退后,转身遁入黎明将起的昏暗里。

        名仟半佝偻着腰喘了好大一会气,才勉强缓过那阵窒息感,向着今安磕磕绊绊地行礼:“小、小的见、见过王爷。”

        他肩上和袖子在雾气里湿出了几块印子,一看就是等了很久,神态又极忐忑惶恐。

        “你家主子又有什么事情,三更半夜地派你来这里,做贼一样。”阿沅在几步外环胸问道。

        “公、公公子他……”名仟后颈还残留着皮肤被压紧的疼痛,在面前二人的目光逼视下脑子打结,一时半会竟找不回平日里的伶俐口舌,支吾半晌。

        今安很不耐烦,径直绕开他,抬手推门。

        不防那人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惨惨戚戚地哀喊道:“求求王爷救救我家公子罢——”

        眼见着一身煞气的人当真停下脚步,名仟眼一闭,竹筒倒豆子般一气将话全倒了出来:“前夜从王府回去后,公子就被老爷禁了足,手上还被割伤流了许多血,可公子他不肯看大夫,饭也不肯吃,竟是要绝食和老爷对抗。从前夜到昨夜,已经整整一日了,老爷铁下心不肯饶过,还下令不能让老夫人和夫人知晓……小的,小的实在是没有办法,求王爷救救我家公子罢……”

        阿沅嘴角一歪:“你这小子倒是忠心。”

        今安瞥向地上的人:“他都被禁足了,你是怎么出来的?”

        “小、小的,”名仟在这秋末清晨里硬生生出了一额头汗,俯在地上眼珠乱转,“小的是趁夜深护卫松懈,翻墙跑出来的,回去后小的自会去领罚。我家公子他全不知晓,都是小的私自……”

        “你现在就可以回去了。”

        闻言名仟倏忽抬头,清醒过来又忙忙低下,眼前一闪而过的是女子轮廓深邃冷漠的侧颜,她没有看他。

        “虞公深谋远虑独善其身,你家公子又何必自讨苦吃,吃个教训远离是非,不是很好吗?回去告诉他,少跟本王耍这些心眼。”说完她不再停顿,径直迈过门槛。

        阿沅紧随其后,路过名仟时低头看了他一眼:“年纪不大,诡计挺多。”

        ——

        前夜遭受背叛洗劫的余烬未消,烙印进每个人的肝肠里,府中随处可见噤若寒蝉的仆从。

        穿堂过廊,冷风瑟瑟,两旁木芙蓉花落尽,鲜妍颜色碾进泥里,满目颓烂。

        被这事伤得最深的是卫莽,他把自个儿关在屋子里萎靡了一天,听说擤湿了两条巾子。

        得知今安办事回来,他才撑着残躯出来重见天日。

        小淮也不闹他了,怕被甩一脸鼻涕,老老实实地坐在旁边装乖,被走进来的燕故一撸了把脑袋也不敢大声骂人。

        今安歇了两个时辰,换了身衣裳,站在窗边拿着生肉用匕首剔骨,又切成适口的一条条,捡着去喂架子上嗷嗷待哺的枭风,间或揉一下它的圆脑袋,边将昨夜的情况简略说了一遍。

        “倒是我低估他了。”燕故一听完说了这一句。

        小淮有些听不懂,疑惑看他一眼,转头问今安:“如果昨夜他不把那什么烟波楼的掌柜看在眼里,不受王爷要挟,又是什么结果呢?”

        今安将剩下的肉条放进架子上的盘中,将手浸入清水盆中,她浅色眸中映着丝丝缕缕如同蛛丝漫开的血线:“不会恐惧的狼是最难养的,防不住哪一日就要反咬你一口,哪怕他天资再卓绝,在你面前表现得再温顺。”

        小淮:“……”

        似懂非懂。大人说话就是复杂。

        “我老卫佩服他是个重情重义的汉子。”卫莽鼻音很重地插话进来,又叹起气,“是我之前眼拙了。”

        今安点头:“姑且算是罢。”

        赵戊垣在近晌午时登门求见。

        提了个五花大绑的家伙当作见面礼,从那鼻青脸肿底下依稀可辨出清秀面容。

        燕故一见过几面,认了出来:“姚师易。”

        “他第一个提出猎场之事可能有他人使离间计,想借此早早摘掉自己的嫌疑。”赵戊垣惋叹一声,“可惜啊,聪明反被聪明误。”

        神志不清的姚师易被人带了下去,无关人等也退个干净。

        今安正色看向赵戊垣:“侯爷来得这么快,想必早有决断。”

        经过半日的思虑,赵戊垣洗净了昨夜那些身不由己的狼狈,面上含笑:“王爷说话太客气了。非是赵某已有决断,而是摆在面前的路就只有这么一条,不是吗?”

        “你确实是个聪明人。”

        “不敢在王爷面前妄自尊大。”他不多说废话,正襟危坐着摊开话说:“五年间与虎谋皮无异于在钢丝索上活命,赵某有心投诚,却不敢再重蹈覆辙,心有疑虑。”

        “菅州侯,本王可以给你保命的底线。”今安看出他的讨价还价,便说得更直白,“但你总该要让本王看到你的诚意。”

        客随主便,赵戊垣很是识时务,他说起昨夜今安问了许多遍的一个问题——是谁?

        “那人谨慎细微至极,从不以真面目示人,声音也多变化。但凡出来或是隔了帷幕,或是戴了□□。只有一次,我蓄意灌了自己许多酒装作醉得不省人事,听到有人说漏他的名字。”赵戊垣停顿了两息,才说下去,“那人叫他,孔延。”

        这个名字一出来,今安和燕故一尚能保持镇定,卫莽直接大惊失色。

        他一下站起,又一下跌坐回去,捂着胸口气若游丝:“王爷,老卫我可能听不下去了。”

        场面太过刺激,于是今安一言难尽地让他下去。

        “世上同名同姓之人何其之多,但恰恰在北境就有这么一个,与王爷你同生共死过许多年,如今正暂代北境军元帅之职。”赵戊垣搁下茶盏,轻轻的一声,恍若一锤定音。

        空气凝滞得像冬至结冰,随后今安开口打破了这片寂静:“赵戊垣,你确定你当时醉得毫无破绽吗?”

        赵戊垣有些意外:“王爷的意思是?”

        燕故一接口:“都说酒不醉人人自醉,用在此处,大抵也是可以的。”

        “一个藏头不露尾的人,将防范功夫做到了极致,又怎么会当着一个外人的面轻易就放下戒心?哪怕人真的醉死了。”今安吐话冰凉,“若是本王,没有确定刀下人真的断气前,我都不会停下。”

        赵戊垣恍然大悟般:“是呀,也有可能故意说给我听,好声东击西。”

        今安撂下杯子:“莫说你现在才知道,别装了。”

        他先是一怔,而后一笑:“的确瞒不过王爷眼睛。其后我也确实查了许多孔延的过往,但这些过往王爷比我更清楚,赵某便不班门弄斧多说了。只说一句,虽有漏洞,但孔延的嫌疑就当真能洗清吗?”

        果然把卫莽叫走是正确的。

        今安略过这个话头:“还有吗?”

        还有,“连州。”

        “即使我不说,想必这里也是王爷的下一处涉地,赵某便厚颜来借花献佛。”收到在座二人倏忽正色的投视,赵戊垣游刃有余地缓缓道,“话说连州侯中庸畏战,对纷争向来是能躲多远躲多远,按理说这种人最是好下台,偏偏,他就稳扎稳打地坐了十来年。”

        燕故一反唇相讥:“殊不知中庸之道才是活命法则。”

        “是也,非也。”赵戊垣说,“我曾截下一封送往连州的书信,上面提及了洛临城外那座山上的养兵之事。那封信上极为谨慎地用了火烧现字之法,可费了赵某好大功夫。”说着说着他卖起关子,“王爷与燕卿可知晓这封信出自谁手?”

        今安面色凝重:“说。”

        “洛临城,阑井街,虞之侃。”

        ——

        名仟带回来的话完全不出意料。

        虞兰时坐在窗边摇椅上,手里捻一块羊脂玉,已经把玩了半日,他随手扔下。

        几角玉淋漓地碎在地上,前一刻还价值连城,这一刻就如他胸膛满腔破口,教人弃如敝屣。

        月色黯淡,恹恹地半死在天边。

        院里一盏立灯被风吹暗了,往日油倒不扶的贵公子神使鬼差出门去点。

        风正将他的发与袖搅和间,忽有一处火焰在他余光中烧了起来。

        转头望去,复行几步。

        一堵攀着艳花枝蔓的南墙。

        她坐在墙头,俯下身来,目光在他脸上扫了几圈,定在他唇角的破口,喟叹一声:“真是可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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