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长梦
从后巷到洛紫玉的院子需要翻两堵墙，十七岁的却茕在夜幕的遮掩下轻车熟路地翻进洛府的外墙。
“晚上好，殿下。”
途径庭院的假山，他被熟悉的声音叫住，一抬首，是十五岁的洛紫玉，她半倚在假山背面，从两人高的山头探出头来，精致的容貌掩藏在星光投下的阴影里。
却茕绕到假山上，在一旁她刚刚让开的位置上坐下。
“怎么不在屋里呆着，晚上凉，别冻着了。”
却茕抓过她的手，有些凉，便知她是等了有一段时间了。洛紫玉只裹着一件薄氅，却茕连忙把自己的外衣摘下给她披上，却被她推拒。
“哪有那么娇气，我既然坐在这里自然是做好保暖准备的，倒是你——我好好在这里看星星，怎么竟抓到个梁上君子啊？”
洛紫玉喜欢一个人在假山上看星星，这件事洛府的人都知道，有侍女月若在外守着，不怕会有人擅自闯过来，话也可以放开说。
她伸手过来，却茕不察，竟被她抓住了脸颊。洛紫玉两手轻拽，就把他的脸拉成了个怪样子。
随后她“扑哧”一笑，缩手回去，“不过看在我和这个小贼的交情不浅，便不报官了——有什么事，紧急至此吗？”
“今日午后，陛下下令我和八皇子一起去平岭南的叛乱，明日出发，我就想走之前无论如何都要见见你。”
却茕揉了揉脸颊。
今岁岭南大旱，民不聊生，已然发展到易子而食的地步，遂有叛军揭竿而起，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岭南……你可注意到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
“天衍宗这次也有人一同前去，而且是两位峰主，称天相本非如此，怕魔修在其中搅弄风云。”
她抬头注视着星空，像是在辨识什么，又像是陷入了深思。
“今早我为你卜了一卦，结果显示此行险象环生，提醒要小心小人，你若觉得有谁不对，记得及时联系我，如此若是出了事，我也好知道找谁报仇。”
“怎么就快进到报仇了……”
洛紫玉轻笑。
“那你就要小心些，不要出事啊，你这次出征恐怕要在外地过生日了，这样好了，若是你全须全尾地回来了，我便送你一颗星星。”
却茕觉得这句话是在夸海口，可看到洛紫玉那双如同晕开的墨色一般深邃而柔和的双瞳，又有了她不是在托大的荒谬自信。
“怎么可能摘下星星，又不是在梦里。”
“是啊，或许就在梦里呢？”
梦？
这句话如同平地惊雷炸响在了却茕的脑海里。
是的，他已经讨伐过岭南了。
那年他十六，随八皇子连同天衍宗的两位峰主数十位弟子，带着十万大军前往岭南。一趟险象环生，损失惨重，最后他侥幸保全性命，八皇子却永远留在了岭南，就连两位峰主也为了百姓苍生和罪魁祸首同归于尽了。
一切都是魔修赤咏作乱，他不知从何处得了一柄魔剑，斩断岭南的气脉，将之吸收为己所用，修为大幅提升，后又截断灾民们的往生路，扣下数以万计的魂灵用以炼剑。
赤咏早杀了岭南督军渡隐，披上他的人皮假作督军，待大军压境，又混迹在皇子近前，若非洛紫玉启程前那一句并无依据的提醒，他怕是也要折在岭南。
那夜的少女和星光，之后的诡谲与九死一生都应当是过去式了，吹拂面庞的夜风不知来处，亦无终处，这里是梦。
却茕从梦中挣脱，睁开了眼睛。
眼前依然是一片黑暗，他蜷缩着身体，三面是带着压迫感粗糙质地，身旁是失去意识的娇小女孩，隔着洛紫玉的是刚认识不久的父亲的弟子。
是的，他们三个当时正在下山，越玲玲突然软软地倒了下来，紧接着他和洛紫玉也失去了意识——这是被人虏了。
来不及思考更多，却茕强打精神，剧烈地摇了摇洛紫玉。
“洛紫玉，醒醒！”
他靠近女孩的耳朵，尽量压低声音，试图叫醒她，可她依然没有反应。
还没来得及继续着急，却茕的眼前就炸开一束光芒，久处黑暗之中他本能地闭上了眼睛，只听到一道有些许熟悉的声音传来。
“不愧是小姐指名的孩子，竟然在这样的剂量下还能提前醒来，桀桀，真可惜不能据为己有，既然你这么‘出色’，那想来我加大剂量也不会被小姐惩处吧，只要人不死就行……”
下一秒却茕的意识再次向下沉降而去，最后只来得及分辨这个声音，他似乎在失去意识前也听到过。
纯白的殿宇，纯白的桌案，从殿柱之间的空隙望出去是一片深邃广袤的霄汉，有星辰或隐或现地点缀其间。
桌案之上是一片莹白色的玉简，他伏在案上，一手侧撑着头颅，一手漫无目的地描摹着玉简的形状，目光在殿外的深邃中游离，脑海放空。
却茕感觉自己整个人轻盈却又懒散，这个地方让他感到非常舒适。
“师兄。”
有一个清朗的声音从他脑后传来，他没有转头，于是对方又唤了他一声。
“师尊就要来检查功课了，你不要躲懒了！”
“我哪里躲懒了，我都学会了，学会了还不能放松吗？这叫一张一弛。”
“真的吗，我不信，不然你来给我讲一讲这个阵法的原理，我研究了许久都没有看透这个图形存在在这里的意义。”
“好啊，你别不服气，你师兄我就是这么钟灵毓秀，天纵英才！”
说着他转过头，向师弟的座位偏倚而去。
一旁的少年有着和他一样的桌案和蒲团，只是玉简被他拿在手里，将一个繁复的图案投放在桌案上。
却茕对眼前的图案一无所知，但不知为何，他竟有一种自己对它——不仅是图案，还有现在他所处之处了若指掌的感觉。
他提起笔，三下五除二就勾勒出了团的骨骼，然后顺着骨骼一片一片为师弟解惑，片刻后讲解结束，师弟以拳击掌，茅塞顿开。
“谢师兄指导了。”
应当是他师弟的那个少年作揖感谢，他亦回礼，冰冷的广殿也温暖了几分。
“发生了什么，徒儿们怎的如此兄友弟恭啊！”
“师尊。”
两人具是拜首。
违和感突兀地占据了却茕的感官，他从未拜过师尊。
下一瞬，他离开了大殿，又一次从长梦醒来。
意识尚未完全回笼，他朦胧间记住了上次的教训，没有立刻睁眼，更没有别的动作，连呼吸的节奏也尽量绵长，一副尚在熟睡的样子。
此时他已经与先前的状态大不相同了。
却茕能够感知到自己现在正平躺在一处舒适的软榻上，周围并无热源，也没什么有标志性的声响，空气流通和缓，应当是在无人的室内。
似乎可以醒来，做出这样判断的却茕尝试睁开眼睛，无果，尝试动动手脚，亦无果。
这就是“加大剂量”吗？
不过既然是加大剂量，对他使用的就是同样的手法，那先前能够自如行动，现在应该也可以，只是时间的问题罢了。
现下他所在的室内似乎没有别的活物，不知是三人被分开看管了，还是他被特殊对待了。
他们是被虏来的，能够在瞬间让越玲玲失去意识，必是修士，且其修为定要高出越玲玲不少。这个时候，她应当是金丹初期，那这位敌人的修为可能在金丹巅峰甚至元婴以上——无论怎么想，都不是他们几个能够应付的等级。
却茕越发担忧起洛紫玉。
关于谪仙的事情处处透着古怪，经过一番讨论，他已经完全偏向于整件事情是一个现在的他完全无法触及的阴谋。只希望这次绑架与此无关，却茕心里宁愿自己是阴谋的目标，也不愿与他重逢不过两日的洛紫玉在他无能为力的时候受到伤害。
是的，重逢。
五个月前，凝华长公主府的小郡王被梦魇所困，长睡不醒，凝华长公主正方偏方都寻遍了也没能找到唤醒他的办法，就在他沉睡了七天，无计可施之时，却突然之间不药而愈。
异常的沉睡除了脑海里多出的记忆，没有带给他任何的后遗症。
在那个几乎让他分不清梦境与现实的长梦之中，却茕度过了一生。
他与洛紫玉在十五岁相遇，然后相知，相恋，定亲，在十八岁结亲。此后又是许多年，他们一起经历了莫测的朝堂，灿烈的战场，横生的妖祸。
——只可惜有缘相知，无缘终老。
终于有一天，洛紫玉想起来了自己原来的名字，想起来她是下界渡劫的仙人，此时情劫已过，于是仙人归位，挥剑斩情丝，他成了被丢下的那一个。
平心而论，却茕觉得自己是没有恨的，只是怅惘，只是遗憾，只是……委屈。
细细追忆，似乎洛紫玉一直都是那个样子，他竟然找不出她恢复记忆后骤变的节点——是不是你一开始就有记忆呢，是不是你从来就没有爱过我呢，是不是你一直都在欺骗我呢？
却茕其实是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的，只是在谪仙离开后的岁月，他熬得有些辛苦，总想着对方或许有朝一日能够听见这些刻意的误解，再来他的面前亲口否认。
不过好在那段日子并不算漫长。
四十岁的却茕在一个雨夜，死于魔修之手。
长梦醒了。
那些怅惘和遗憾，伴着临死前的不解和解脱，不在乎八岁幼童的身体能否装载，全数灌入。
那是却茕第一次领教孩子的身体有多不会藏秘密。
跨越了所有理智，他哭得天地失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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