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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第27章


文子铮一贯是一个自我主见很强的人,从小时候开始就是这样。

        他的童年并不富裕,也不像其他小孩一样有各式各样的玩具。只有每年生日的时候,妈妈才会给他买一部超市里最便宜也最常见的玩具车。读小学之后他就开始不要玩具了,因为已经不感兴趣了,所以要了也没有用。

        小男孩才从幼儿园到小学,喜欢玩具车的人仍旧很多,即便文子铮的玩具车不是最好的,可他还是用言语诱惑他们,让他们把零花钱都换成不旧不新的玩具车。

        在进入小学的第一个月,六岁的文子铮就赚得盆满钵满的——对于他来说。赚来的钱并没有给妈妈,文子铮从来没有想过把这笔得来不易的钱当作买菜钱,他在玩具车还没有卖掉的时候就已经想好了该怎么花。

        六十块钱,也许只够买两次菜,但对于小小的六岁的文子铮来说却是一笔巨款。

        他并没有把这笔巨款分开花,而是一次性花完了。小小的六岁的文子铮从家出发,乘公交到闹市区的新华书店,找到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马佐夫兄弟》,一共上下两册,售价是六十块钱。

        文子铮的个子还没有书架高,只能请店员帮忙拿。他又认字少,《卡拉马佐夫兄弟》七个字里只认识“马兄弟”,于是就变成了“请给我拿《马兄弟》,谢谢!”多么可爱的小男孩。

        收银台的高度和他的个子一样高。按照妈妈教的,先把两册塑封起来的书推到收银台里,等到收银员扫描之后,再给钱。六十块钱,并不是五十块加上十块钱,而是很多个五块钱加上一张十块钱,附加更多的一块硬币。

        收您六十元整。

        这是文子铮第一次被称作“您”,尽管知道收银员只是说他该说的话,但文子铮还是很开心,他觉得自己被当作大人看待了。

        回家之后,都不和在厨房里忙碌的妈妈打招呼,直径跑去了姐姐的房间,甚至连门都没有敲。房门被推开,姐姐还在伏案写作业,并没有注意到弟弟进了自己的房间。

        文子铮压低脚步声,把厚重的被塑封起来的两本书藏在背后。这书好重,重到他像抱着一束巨大的捧花一样把书抱回来,走在路上的时候路人都纷纷侧目。

        像是一只小老鼠一样,把书提起来放在桌角,沿着边缘慢慢往前推,这样姐姐先看到的就是书而不是他。

        姐姐的反应让文子铮很满意,她先是惊喜到说不出话来,接着就抱住了瘦瘦小小的自己,一遍又一遍地说“谢谢”。这是她想要了很久的书。

        往常周末的时候,姐姐经常会带着文子铮去新华书店看书。图书馆的借书卡要押金一百元,他们不会把钱花在这里,如果借书卡丢了那就是丢了一百元。新华书店进门不要钱,不买书的话出门也不要钱。可以在那里看已经拆封的书。可是没拆封的书就没办法了,每一次姐姐看着那套《卡拉马佐夫兄弟》,都露出羡慕又不舍的表情。文子铮从图画书里抬头,一次又一次地在脑海里保存了姐姐的那种表情。

        “礼物。”小小的六岁的文子铮的声音是那么稚嫩。

        “可今天不是我的生日啊。”姐姐仍是讶异的,像是还没有从惊喜里反应过来。

        “礼物又不一定要是生日送。”

        姐姐没再说话,她只是又给了小小的六岁的文子铮一个大大的拥抱。

        在六岁的时候,这种想要就一定会得到的深刻的性格特征就已经萌发了,随着时间的流逝,随着他们生活的每况愈下而越来越明显。

        文子铮读初中的时候姐姐生病了,他们把房子卖掉,住进了医院边上的出租屋。一室一厅,妈妈睡卧室,他睡客厅。

        文子铮的物欲从来都不高,也没有像其他小孩一样撒泼打滚就为了得到想要的东西一样的体验。他很体贴妈妈,体贴到妈妈常常忘记原来自己还有一个小孩。

        在小炒店打一个月零工只是为了交教辅费,就连饭卡里的钱也是自己挣的。一个月五百块伙食费,可以在学校食堂吃得很好。那时候他们还没有现在那么窘迫,钱还是有的,家也是有的。

        想要的就一定会得到。

        校服费好贵,七百块,也是自己挣的,要去外市参加竞赛,宿旅费自理,所以也要自己挣钱。没有因为钱而放弃过任何一个机会,却也从来没有奢求过更多。物欲不高,精神欲望却愈来越高。

        现在也是,从来都没有变过。想要的就一定会得到。想要郁鸣,只想要他,那就一定会得到。

        郁鸣出去买东西的时候,医生来换药。换药很痛,痛到额头上都会淌下冷汗。腿上的伤还可以忍受,大部分是因为被绳子缠绕而留下来的,可腰际与背部的伤就很麻烦了。烫伤的水泡与皮鞭抽开炸开皮肤的伤口阡陌纵横,换药的时候文子铮趴在床上把自己的脸埋在枕头里。医院的枕头都是消毒水的味道,没有太阳的味道也没有洗衣液的味道。

        文子铮咬着枕头,把汗与泪都深深浸入棉花里。他没有吭一声,甚至连哼哼的声音都没有。换药上药,再换药上药,每两天换一次。他营养不够,现在已经来不及用饮食调整了,只能靠吊水。心电监护仪也被撤掉了,文子铮觉得自己的手指已经失去了知觉。

        留置针扎入的伤口已经肿起来,不知道是时间太久了还是文子铮的动作太不小心,只能换一只手扎。才几天,两只手的手背就已经满是针眼了。

        郁鸣回来的时候,文子铮早就好整以暇,坐在双人沙发上抬眼看着郁鸣。电视机开着,在新闻频道停下,从国内新闻播到国外新闻。他们相顾无言,郁鸣是不知道该说什么,那就最好什么都别说,文子铮则是故意不说话的。

        大饭店单售的大肉包,和手掌一样大。跑了很远才买到的黑豆豆浆,没有放一点糖,郁鸣像是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拿出一小包白砂糖。

        吃食被摆在茶几上,从医院里定的到郁鸣自己出去买的。医院里仍旧是那些,文子铮不爱吃糕点,也偏要享受郁鸣的宠爱。

        两大袋的生活用品被一件一件摆出来,渐渐填满整个单人病房,就好像文子铮还要在这里住很久很久一样。

        洗漱杯和牙刷放在水池边上,现在文子铮用的是医院给的,质量并不能让人满意。洗脸巾也要换,郁鸣去的超市是平价超市,他只能挑最贵的买——最贵的是凯蒂猫洗脸巾,甚为鲜艳的粉红色。文子铮看到的时候就“扑哧”笑了出来,也就是这笑声打破了他们之间巨大的沉默,让他们又重新连接在一起。

        “这毛巾——”文子铮拖着长音,也不说自己到底是满意还是不满意。

        郁鸣有点不好意思,他知道让一个十七岁的少年用粉红色凯蒂猫毛巾实在是一件不太合适的事情,可他当时想的就是应该给小孩买最好的。

        “如果你不喜欢的话,我可以——”郁鸣刚想收回已经挂起来的毛巾,就被文子铮制止了。文子铮手上新换的冰冷的留置针碰到了郁鸣的手背,让他猛地缩回了手。

        “没关系。”文子铮仍是游刃有余的样子,就好像他已经知道了无论如何郁鸣最终会答应他一样,“只要是你买的,我都喜欢。”

        “喜欢”这两个字被咬得很重,重到像是在郁鸣的心门上用力叩了两声。

        郁鸣没说话,抱着东西从洗手间里走出来,就好像根本没有听见文子铮刚才说的话一样。可当他侧身从文子铮的身边走过的时候,可以清晰地看到他的耳朵红了,接着这种红蔓延到脸颊。

        文子铮从来不知道该怎么追人,而且他也从来就没有打算追郁鸣。他只需要步步紧逼,让郁鸣说出那句话,让郁鸣答应他就好了。这其实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

        医院里给的绒毯子太容易静电,郁鸣又去买了一条新的。是很普通的毯子,比不上他在家里最常用的那条,但至少是全棉的,不会产生静电。毯子从袋子里拿出来,再叠好放在单人床上已经叠好的被子上。

        文子铮就坐在沙发上,一边听着电视机里的新闻播报声,一边吃郁鸣给他买的有他巴掌那么大的肉包子。他看着郁鸣忙来忙去,也觉得这种忙来忙去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像是家人,也更像是夫妻。

        零食也总是有的,各种各样的饼干被放在架子上,还有小面包。一次性的拖鞋和内裤,都放在橱里。一个面盆一个脚盆,也叠放在橱里,等到用的时候再拿出来。

        文子铮就看着郁鸣,嘴里还在咀嚼肉包子,看着看着就笑出来了。他喜欢看郁鸣因为他而忙东忙西的样子,这种感觉特别好。

        “别忙了,一起吃吧。”文子铮冲着郁鸣招招手。

        郁鸣在身上擦了擦手,尽管他的手并不脏。他看上去有那么一些坐立难安,可还是坐到了单人沙发上。

        不够,文子铮对自己说,太远了。

        “坐这里。”文子铮拍了拍自己的身旁,在直勾勾地看着郁鸣的时候又添了一句“我身上好痛,想靠你的肩膀。”根本不给郁鸣任何拒绝的机会。

        文子铮摸清了郁鸣不会在这样的小事上拒绝他,也摸清了只要把自己的伤搬出来那郁鸣就根本连个“不”字也说不出来。在这场爱情战争里,文子铮已经胜利了,郁鸣现在做的不过只是“垂死挣扎”罢了。

        郁鸣很听话,他自己也知道根本没办法在这种小事情上拒绝文子铮,现在也不是去纠结和思考这些事情的时候。

        他坐到了文子铮的身边,他们的大腿隔着一拳的距离。还是不够,文子铮在腹诽,明明已经有过亲密关系了,为什么郁鸣现在倒矜持起来了。文子铮往郁鸣那里挪了一点,这样他们的大腿就可以贴着大腿了。他“啪嗒”一声,就像是竹笋断裂一样,把自己脑袋搁在了郁鸣的肩膀上。

        “刚才医生来给我换药了。”文子铮嘴里还有肉包子,说起话来含含糊糊的。

        这话很有用,就像文子铮已经笃信自己拿定了郁鸣一样,他们之间甚至不需要推拉。郁鸣把文子铮揽进怀里,他拿着小孩不爱喝的医院食堂的豆浆,慢慢地喝。

        “医生怎么说?”

        终于肯说话了,在郁鸣看不到的地方,文子铮的嘴角扬起一个漂亮的小弧度。

        “医生说恢复得不错,最重要的是要静养,要补充营养。”文子铮慢吞吞地说,就好像他把话说完了,郁鸣就会抽走这宽实的肩膀一样。

        “但是……”文子铮故意拖长了音调,紧接着就感受到脑袋底下的肩膀一紧,他满意地笑了,“但是医生还说,因为伤口很深,有些甚至还缝了针,所以可能会留下伤疤,不太好消除呢。”

        在文子铮慢慢悠悠一点儿也不着急地说完这句话之后,他感受到郁鸣的肩膀又松了下来。

        “你会介意吗?”文子铮说着,从郁鸣的肩膀上抬起头,凑得很近地看着他。文子铮看到自己的眼睛徜徉在郁鸣的大海里。舍不得分开,一分一秒也不可以。

        这个问题的意味不仅包含着现在,更多地包含着未来。等我的伤好了,可是在背上留上了无法去除的伤疤,你会嫌弃我吗?不仅仅是现在,未来你会嫌弃我吗?

        我们会有未来吗?

        郁鸣并不傻,他听出了文子铮的言下之意。他觉得他自己已经陷落很久了,却还要装作可以掌控一切。现在还不可以,要等等,再等等。

        郁鸣伸出手,摸了摸文子铮的头。他轻轻摇了摇头,说了句“不会的”。我不会嫌弃你的。

        尽管并不是文子铮非常满意的答案,但他还是笑了。他知道郁鸣是什么意思,他的信心愈发足了起来。又重新跌回郁鸣的肩膀上,他们之间的对话不再隐藏着饱含爱意的剑拔弩张,而是像亲密爱人那样说话。

        “等会儿我想去看看姐姐。”不是请求句,是祈使句。文子铮不是在征求郁鸣的同意,而是在告知他自己的决定。

        “好,我去借轮椅。”

        “不用轮椅,我走着去。”

        用轮椅就太明显了。

        “好,我陪你一起。”

        “还要换身衣服,不能穿病号服。”文子铮说着,突然抓住了郁鸣的手,就好像他说的话和牵手有什么关系一样。

        “嗯,换洗衣服都在柜子里。”

        不再是兵荒马乱的了,就好像这一切都掌控在文子铮的手里一样。他并不顾虑其它,而是尽情享受这种控制一切的感觉。

        郁鸣把茶几上的东西都收拾好,该扔的扔该留的留,又帮文子铮拿衣服。这件不要,那件不要,这件还行但是现在不合适,那件不行但好像又可以。郁鸣也没有不耐烦,就陪着文子铮一件一件挑衣服。亲密到了极点。

        内搭是白色的长袖,外套是一件普通的灰色,裤子是郁鸣的——不晓得怎么混了进来,可当文子铮看向郁鸣的时候,他却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肥大的牛仔裤。

        文子铮现在还没办法穿鞋,他腰上和背上的伤不允许他弯下腰。郁鸣就帮他穿鞋。小孩坐在沙发上,郁鸣蹲下来,小心翼翼抬起文子铮的脚,就好像他的脚也受伤了一样。脚上穿着白色短袜,有一种只属于年轻人的青涩之感。慢慢把脚伸进帆布鞋里,分别用左右手的食指把脚跟塞进鞋里。鞋带系得不松也不紧,是一个很明显的漂亮蝴蝶结。

        “你觉得这样好吗?”文子铮站在洗手间的镜子前,问郁鸣。

        “挺好的。”郁鸣说。

        的确挺好的,看不出身上的伤口,就连脖颈上的伤口也几乎要隐匿在灰色的外套与连帽的边缘里。

        “那你帮我梳头。”

        “好。”

        昨天在护士的帮助下,文子铮终于洗了头。他的头发变得很长,刘海几乎要遮住眼睛。郁鸣帮他把刘海梳到一边,又把脑后微微打结的头发梳开。他梳得很小心也很仔细,几乎把文子铮当成了瓷娃娃。

        文子铮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很满意。他比前几天精神多了,笑起来的时候也不会让人觉得是在强颜欢笑。

        “走吧。”说着,文子铮牵住了郁鸣的手。

        郁鸣低下头,看着他们互相牵住——大部分是文子铮在用力——的手,心中突然涌起一股默然之情。他想说的话很多很多,可是一句也说不出来。他觉得自己快要没入沼泽,就要无法呼吸了。

        文子铮总有一种勇敢,而郁鸣时常觉得这种勇敢不合时宜。他们不顾旁人的目光,紧紧地牵着手,拔掉留置针的时候是这样,乘电梯下楼的时候是这样,去住院部楼下的水果店买水果的时候也是这样。

        文子铮像是没有看见旁人的侧目,整个过程都是那么我行我素。在文子婧的病房前,郁鸣先松开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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